可笑的不止是新派,可笑的還有他自己。
他被裴笙的才華迷了眼,裴笙的淡雅,裴笙的君子之風,迷惑了所有人。
他以為裴笙看清了新政,便會忠誠于守舊派,畢竟朝廷上隻有兩條大路可走,中立派終究上不得台面。
誰知道裴笙這樣的君子,竟會成為皇帝的寵臣,以守舊派的失勢加固皇權,相權被削弱到了極緻。
這下輪到蘇望和新派來看他的笑話了,上次蘇望還專門看望他,就是專門看他的笑話。
之後,蘇望看清了皇帝的心思,即使接任了丞相之位,也開始修身養性,不再滿腔熱情,橫沖直撞。
朝廷幾乎成為了裴笙和秦高玩弄權術的一言堂。
新派和舊派都成了裴笙腳下的踏腳石,也成為了全天下的笑柄。
笑吧,笑吧,無根之木,必不長久。
裴笙站得越高,摔得越慘,粉身碎骨、身敗名裂便是他的下場。
皇帝總會百年,權臣總會倒台,隻有士族才是不朽的權力來源。
就連新派,不也大多是世家弟子嗎?
可笑天下人看不清這一點。
最可恨的是,裴笙也這麼目光短淺嗎?
老者恨鐵不成鋼的目光太過明顯,男人忍不住低笑。
“你還笑得出來?古往今來哪個佞臣有好下場?鼠目寸光,白瞎了你這滿腹才華!”
男人止住笑,清了清嗓子,才道:“老師這副樣子,讓裴笙有一種錯覺,我們是一對雖嚴厲卻和睦的師徒。雖然老師巴不得我早死,但在裴笙心裡,一直記着老師當年對我的欣賞和提攜,作為老師,您雖不是無私付出,卻也算是合格的。”
老者眼底劃過一絲感慨,面上卻冷硬道:
“呵,少說這些廢話,你現在風頭正盛,總不會是你發現路不好走了,想重投老夫門下?”
“當然不是,”男人又露出溫和的淡雅笑容,“我隻是想為老師解惑。這是我欠老師的解釋。”
“老夫倒要聽聽,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自尋死路。”
男人舉着棋子,想了想,才落下一子,緩緩開口道:
“其實,平日裡我不太管秦高做什麼,唯獨興學這件事,我插手得最深,老師可知道為何嗎?”
“不過是把持年輕官員,好彌補你的薄弱根基,也好替換我們這群老人罷了,哦,還有你那天真的教化理想,你不是說過嗎,倘使天下人知書明理,則天下人人如龍?”
“老師說得不錯,我是招了大批寒門學子,入學的第一件事,便是讓他們了解寒門和士族的區别,了解各大士族的發家史,了解一朝進天子堂的各大寒門無人問津的下場。”
“哦?”呂淩的落子慢了半拍,“你是想激起他們對士族的仇恨?”
“不,不是仇恨,而是認識。”
“那他們不是更會倒向士族嗎?畢竟跟士族做對的權臣無論多風光,大多都是凄涼收場。他們會發現,隻有士族才是龐然大物。”
“是呀,他們很多人對士族的權力充滿了畏懼,也充滿了向往。當然也有暗自警惕和敵視的。”
“你總不會這麼放任不管吧?”
“是的。我把那些向往士族的青年官員安排在士族一手遮天的地方。”
呂淩想了想,忽然記起一些事來。
“老夫本以為那是意外,沒想到是你的安排,裴笙,你真是面善心狠啊。”
裴笙微微一笑,充分展現出了什麼叫面善。
“士族有時會發揮作用,但大部分時間,他們都是蛀蟲和毒瘤,在他們的領地裡,沒有國法隻有家法,就像一個個土皇帝。誰倒黴被他們盯上了,會被逼得很慘。”
呂淩冷笑一聲:“他們向往士族,不敢與士族敵對,你便設計他們與士族生出血海深仇,不恨也得恨,然後你再保下他們,讓他們為你所用?”
裴笙淡淡道:“既然總有人受士族荼毒,旁觀的人隻會說他們倒黴,還讓人自認倒黴,那麼,這些倒黴的人為什麼不能是他們呢?”
“他們本不用遭遇這些的,是你竄改他們的命運,他們被你算計得家破人亡,卻還要感激你,視士族為仇寇,為你效力。裴笙,你說士族是毒瘤,你自己又何嘗不是毒蛇猛獸呢?”
裴笙笑了笑,反駁道:
“老師,有兩點學生不贊成。第一,害他們家破人亡的,不是我,畢竟士族一直在做那樣的事,我隻是讓受害者剛好是他們而已。”
“第二,您說他們本不用遭遇那些,我看未必。若一切天注定,那我便是他們的天注定。若一切天未注定,那一切變化便是合理的,那就沒有什麼他們本不該的說話。您說對嗎?”
看着面前笑得雲淡風輕的君子,呂淩眼底閃過一絲忌憚。
他是後來才知道,裴笙骨子裡是個瘋狂的人,對一切都毫無敬畏。
裴笙不在乎道德,不在乎名譽,隻在乎自己的目的。
可惜,直到現在,他依然不明白,裴笙的目的是什麼。
“你就這麼仇恨士族,為此不惜做自己讨厭的人?”
“我不仇恨任何人,我隻是覺得士族擋路了而已。”
“擋了你什麼路?至于讓你想把士族連根拔起?你不是已經一手遮天了嗎?”
“連根拔起言重了,還遠遠不到時機呢,隻能說是改變一些士族無法無天的現狀罷了。”
“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
“不知道,”裴笙笑了笑,“我沒想那麼多。”
“對你沒好處,那就是對别人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