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咽口氣，壓着聲道：“是我應向你道歉才是。”

壁上燭火搖曳，照她容色淡雅清隽。

聽罷沐晖那聲道歉之後，她反而眸光一顫，有些詫異：“大人為何要道歉？”

從恩榮宴開始，她帶着目的接近沐晖。

那日在後軍都督府大殿之上駁斥紀綱，又禦前冒險為沐晖洗脫罪名，若說如外界謠傳那般“他胸有大義、不畏權臣、隻為還死者一個公道”定然是假的。

可其中究竟有沒有私心、那份私心是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以至于她在沐晖面前漸漸變得不那麼不小心，愈來愈放肆，甚至将僞裝出來的清風朗月般舒和形象都敢在他面前撕開來，讓他看清内裡一角的“齊章”，是有刺的、是自私的，不是那麼溫和美好的。

可放肆之後，她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那就是沐晖非但沒有遠離她，反而對她的态度……怎麼說呢，越來越沉醉其中？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内心也充滿了這樣的疑問，比如：她是為來日大計得償而刻意接近沐晖，所以對他好，甘願為他冒險，或可說是一場“豪賭”。

那沐晖是為何對她這麼好呢？

或者說，沐晖發現她是女子了嗎？

不可能的。她雖有諸多問題想不明白，唯有這處她有答案。

沐大人身居高位，乃重安帝如今朝中除嚴炳外最信任之人，嚴炳也到底是外臣，沐晖與重安帝的關系，僭越說句叔侄也不為過。

他們之間說到底也隻有些不明原因的暧昧情愫，她女扮男裝入朝為官，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乃不赦死罪。沐晖若是知道，必不可能替她隐瞞。

那沐晖喜歡的是……身為“男子”的她嗎？

沐大人好龍陽？是斷袖？她第一次想到的時候實在是愕然。心底不禁描繪沐晖那張過分英俊的臉，這樣的人，當真會喜歡男子？

可後來她被重安帝關于宮内思過，那十幾日她借由她這幅女扮男裝的好皮囊，與宮門前太監宮女熱絡的緊，借機打聽名聞遐迩的沐大人，卻得知他：淮安王幼子沐晖，二十有三，尚未婚配，雖是王世子卻凡事親力親為，身側連個貼身侍婢都沒有。

這般一問，心中更是無底。

近日來總是想到這事，少時在家裡和兩位哥哥讀些混賬話本，知曉風月事不局限于男女之間。可想到沐大人喜歡的是男子，她總覺心口郁郁。

雖然在心中總是告誡自己，不論他喜歡男女，隻要他傾慕于她，為她所用便好，可近日來總想着這事、心緒不穩，與他一起時言語間也總是莽撞。

還是因剛剛思考案件，她想到了裴綸，裴綸是世家大族，又殿前年少折桂，可說到底也無甚實權，他尚且倨傲如此，不屑與如她之流沒有背景的進士相交，在裴綸面前許多人都要伏小。

更何況是千尊萬貴的淮安王世子沐晖了。

她在沐晖面前當真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多次，就拿今日來說，尊稱都沒加上，直接稱“你”。

還當着一衆錦衣衛面前兇他，賭氣不穿他氅衣。他當時必然也惱了，否則不會出言斥她，問她“這鎮撫使不若你來當如何”。

可如今，沐大人卻還滿臉真摯，來給她賠不是。他愈是對她好，她愈心驚。

為大計，她不該執着答案，隻享受這份好便可；為自己，她真的很想問一問，為什麼獨獨對她如此。

沐晖滿目誠摯，雖不善言辭，總是冷如寒山拒人千裡之外，可眼下獨獨對她願意費心思解釋、道歉。

他沉聲道：“我不該阻你救尤司。”

也是這事。

她初始确實有些生氣，當時尤司命懸一線，她心中唯有救人一念，便預備不顧男女大防，傾身為尤司輸氣，可沐大人卻将她動作阻止，還一把抓住她當時穿的那件氅衣後領将她提了起來……

可那時隻不過是受心緒影響罷了，尤其是之後再看沐大人救尤司的動作，那樣迅速、正确，将尤子冉從鬼門關裡帶回來，她哪裡還有什麼氣？

若說有，也隻是多年來獨自一人，事事隻能依仗自己而不依靠他人，有些不習慣而已。

齊衍舟柔和笑笑，正要開口解釋，卻見沐晖一雙英挺眉宇，眉心處深深絞在一起，開口道：

“我不該阻你，可那事發生後，我在心中自問數遍……”

“若再來一遍，我還是會阻你。”

诏獄漆黑陰冷，四下充斥囚犯受刑鬼哭狼嚎的慘叫，誠如沐大人心中所想，這裡實在不算表露心迹的好地方。

可四周昏黑一片，唯有壁上火光将二人影子投在地上交織、纏繞，融為一體。

天地間無聲無色，唯有他與她才能入彼此雙眼。

她心跳在他過分認真的注視中陡然落了一拍，知道自己不該問，可又偏偏脫口而出：“為什麼？”

“因，我不願看你與他接近、親昵。”

“也不隻是他。”

“男人、女人，除了我，誰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