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孚日在這類問題上江河日下。這個國家的公爵,原本是個正直的大人物。”
那不可一世的手指從椅子的扶手上挪開,轉而敲在面前的書桌上,發出令人焦躁的剮蹭木漆的聲音。他自負的語氣仿佛在說,雖然此事令人惋惜,但這個國家畢竟還有他這當之無愧的偉大人物,而他能消滅人類同情者這個惡魔,重振血族的權威。不過,“莉莉娜”的消息帶給他内心的戰栗與恨意無法躲過伊米忒提的探知。她屈膝跪下,故意用驚惶的口吻說道:
“我也認為公爵的做法十分不妥,陛下。我對公爵的忠心自然不會越過我對陛下的本分。如果我還能為他的罪孽辯護,我就不像我自稱的那樣,還是陛下的奴仆。”
偉大崇高的陛下朝她擺擺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他原本就不太喜歡她,因此從不在觐見時過多招待。伊米忒提為自己出色完成這次任務感到喜不自勝。接下來的問題,便是莉莉娜本人會得到什麼判決——是升遷還是倒黴,這完全取決于先去伊米忒提演繹出的恭謙懊悔的态度是否可信。不過,伊米忒提根本不在乎。
不到一個月,莉莉娜男爵被授予伯爵封号的消息剛一放出,便立刻傳至帝孚日上流社會的每個角落。消息當事人的腳剛踏進漢斯爵士的晚宴,就被文武百官、清客貴人團團圍住,一整個晚上,迎接她的到處都是友好親切的目光與欽佩之極的話語。萊昂納德·馬汀公爵玩笑般責備她為什麼沒出席他在秋季舉辦的畫展開幕式,雷諾·迪普裡侯爵邀請她前去他的莊園品酒,漢斯爵士的二女兒說她的母親十分想當面向她祝賀。她受到的熱情禮遇是前所未有的——很奇怪的是,她本人看起來并沒有衆人預計的那樣高興,他們還以為她會小人得志、得意忘形,可她的話比平日要少得多。不過那晚她還是和所有人交談,場面之熱烈,簡直不知道該先回答誰,還稀裡糊塗答應了各方的邀請。
美中不足的是,賓客之中,阿魯卡爾德公爵的舊黨在稱贊她時,口吻十分圓滑輕蔑。維爾利特·阿魯卡爾德看待她的眼神也比往常更加冷漠淩厲。不過,他們的觀點在洶湧的政治漩渦中又算得了什麼呢?就連他們舊日的主公布萊姆也不過是風浪中一塊朽腐的木頭,無法護佑他們任何一人平安渡海。
一直到淩晨四點多,莉莉娜才得以脫身。總體而言她面臨的都是分散的閑聊——例如談談上次的舞會與下次的舞會,從哪次戲劇演出的中場聽來的笑話——大多數談話并不談及政局變化,這令她由衷松泛了些。她感謝了漢斯爵士夫人安排了這一愉快的夜晚,雷諾·迪普裡侯爵親自走到前廳送她。侍從取來她的披風,侯爵卻谄媚地一把抓過,自己給莉莉娜披上。莉莉娜姿态優美地理了理禮服,避開了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搭在她肩膀上的手。
由索妮攙扶着她上了車。直到馬車車廂的門徹底關閉,她才崩潰般用雙手捂住眼睛,痛苦地将披風摔在座位上。
兩個星期之後,賈思敏如願以償接受了帝孚日的莉莉娜秘密的拜見。儀态端莊的女王說起話來正如大多數的英語初學者那樣,雖然應付得了簡單的對談,一旦話多起來,便熱衷于用無意義的口癖填充字詞之間的停頓。有些人說,“我是說”,有些人說“說白了”,或許還會碰上“當然了”、“通常來說”、“事實上”。而賈思敏則愛說“對吧”,當然了,她這樣說時,并沒有詢問的意味。
“那些已故的阿魯卡爾德公爵的舊黨,對吧,他們的死與親王的設計是密不可分的,我如果指控他為血族的敵人、殺人兇手,也并不言過其實,對吧。而阿魯卡爾德公爵在如此暴行的脅迫之下,又有什麼樣的處境,伯爵您在他的庇護之下又是怎麼樣的處境呢,對吧。”
莉莉娜不信任一個試圖使用過多個“對吧”來說服他人的領袖,不過她還是答應她,願意與她日後詳談更具戰略價值的長期計劃。這是由于她近日的“背叛”行為緻使她在帝孚日完全失掉舊日阿魯卡爾德支持者們的好感,而她也并不相信自己能在纨绔高傲的血統論者中真正站住腳跟。
在拜見結束時,莉莉娜要求單獨與使魔伊米忒提談話,賈思敏毫不猶豫地許可了。
在伊米忒提的房間裡,一個華麗的胡桃木陳列櫃如展示紀念品般擺放着琳琅滿目的物件:帶畫框的小肖像、香膏盒子、銀制牛奶壺、斯賓塞詩集、貝殼形狀的茶葉匙——材質從琥珀、水晶、玳瑁到玻璃、金屬、木材,應有盡有,鋒利的蛋糕切、黃油刀,用來取檸檬的檸檬叉與盛放檸檬的檸檬盤。陳列櫃上有四扇雕刻精美的門,下方兩個抽屜的面闆上裝飾着鍍金的淺浮雕,它渾厚笨重,簡直和一棟建築物差不多。莉莉娜完全難以想象誰會用這種欠缺品味的家具裝飾房間,并且完全雜亂無章地将毫不相關的物件擺放在一起。不過她并沒有表現出來,反而客氣地誇贊了房間的氣派。
伊米忒提用茶招待了她。不知為何,她看起來像平時一樣對一切事物漠不關心,臉色卻特别僵硬難看——莉莉娜暗自懷疑是否自己未能僞裝好對她審美的真實評判,當然,那時她并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在伊米忒提的讀心能力之下無處遁型。莉莉娜單刀直入地說道:
“您的手段太不磊落。我不計較您冒充我的身份向親王檢舉,可是,布萊姆公爵從未真正支持您主人的敵人,您何須如此逼迫他。”
說完,她用糖鉗從陶瓷糖罐裡夾了一塊糖,優雅地放進茶杯裡,用小茶匙攪拌了一下,緊繃着精神觀察伊米忒提房間的一切。很奇怪的是,糖鉗是鍍銀的,小茶匙卻是實足銀,而且精美雅緻,茶匙柄末端還雕刻着繁複的蔓生植物——兩者根本配不成一套。看起來茶具的主人完全缺乏對物品價值的判斷,和一個愛在沙灘撿貝殼和石子的孩子沒什麼兩樣,碰見什麼東西都當成寶貝揣進口袋裡。名聲大噪的深淵魔物伊米忒提竟然表現出意想不到的天真一面,這讓莉莉娜由衷感到奇怪。而因為她這未說出口的想法,伊米忒提的臉色又變得更難看了。她不屑地輕哼一聲,道:
“公爵難道就磊落嗎?我可從沒許可過他從我這兒偷走噬魔戒。”
“您應該直接向索取噬魔戒的人報複,也就是說,現在正将它戴在手上的那位。”
“瞧瞧,您瞧瞧,莉莉娜,您認為我效忠的對象是誰?難道她不會叫那卑鄙小人好瞧?”伊米忒提翹起腿,大大咧咧的端起茶杯,可是瞳仁卻像是要将莉莉娜看穿似的,死死地鎖定了她,“至于公爵,我可曾過度追究他的責任了嗎?我對他稱不上是以德報怨、仁至義盡麼?我不過是向帝孚日透露他如今身處人界,甚至特意誤導他們在錯誤的轄區搜查。你很清楚公爵手上有鎖魔戒,正常來說,他們是無法通過魔力活動找到他的。”
她也夾了一塊糖,放進自己的杯子,并且依葫蘆畫瓢地攪拌了一下。一種近乎恐懼的感覺使莉莉娜透不過氣,她似乎感覺伊米忒提正在模仿她的一舉一動,雖然學得九分像,但令她産生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她立即反駁道:
“這并不是因為你放過了他,而是因為賈思敏不願公爵被捕、讓鎖魔戒落入帝孚日手裡。你掌握着公爵的去向,日後她一定會派人奪取鎖魔戒的。”
“您對帝孚日的忠誠也很有限嘛。我看您擔憂您那公爵超過了擔憂國家政權的安危呢。而且,您好像沒有拒絕加入廢墟城堡的可能性。”
莉莉娜沉默着,絲毫不驚訝地注視着她,向她表明她并不是愚不可及的白癡。她明白帝孚日是怎樣的地方,也非常熟悉賈思敏這樣滿口“光榮”、“公正”的革命家。他們從不明面上叫嚣着統治、征服,而是舉起所向披靡的榮譽、血統的旗幟。他們演說着那些危險的字眼時的勁頭,還有他們殘酷的手腕,全都在對他們的子民們産生惡劣的作用,讓他們大規模地信仰着一個無可置疑的偶像。那些古往今來都冠冕堂皇的符号早就變了味,把人們便成狂熱、麻木、殘忍的傻瓜。偉大、神聖的統領者,全都是地地道道的毒害者。莉莉娜的頭垂在胸口,微弱地說道:
“他不惜以生命與榮譽做賭注也要離開那座墳墓,難道不是因為我們太叫他失望了麼。我們之中,最正直的一批人,除去在墳墓裡的,就已經正坐在你面前了。而即使是她本人,也不過是一個見風使舵、沒有信仰的、百無一用的廢物——而她,我本人,還算是這其中最優秀的人呢。什麼十三審判、爵位制度——一群受騙的、喪失辨别能力、隻曉得強調自己利益的傻瓜,連充當了遊戲的玩偶都不曉得!這就是阿魯卡爾德大人抛棄在身後的人——你認為我們之中還有能夠稱為人的嗎。如果我們不是這樣不堪,他為什麼會如此失望,不願回頭朝我們再看一眼呢?”
伊米忒提看着越說越激動的莉莉娜,饒有興緻地眯起了眼睛。她那一長串慷慨之辭的意思很明确,在帝孚日沒有真正的人,而在廢墟城堡也沒有。成千上萬血肉之軀的消散對于有些人而言不過是一場刺激的賭博遊戲,而多的是願意充當玩偶的傻瓜。
“你就這麼在意布萊姆公爵失望不失望的?”
“伊米忒提,你認為人應該是什麼?你得到人的軀體,是期待通過它獲得什麼?”莉莉娜銳利地說道。
伊米忒提非常讨厭别人問她這類問題。因為當他們說出這些言之鑿鑿的話時,心中自己也沒有答案。比如莉莉娜本人,她盡可以在這發表長篇大論的清醒的抗議,可到頭來依然要把自己變換成她自己也不屑的異己的力量,為那場遊戲犧牲。這一切不為了什麼,也無從擺脫,僅僅因為她生在遊戲之中。
可是伊米忒提究竟是為了什麼才來到這裡呢?她為什麼要加入不屬于自己的遊戲?難道布萊姆當時沒有奉勸過她嗎?是的,他那時當機立斷地拒絕了她成為他使魔的提議。難道說,他厭惡她,卻還為她着想嗎?啊,布萊姆,伊米忒提想道,一個自我陶醉的英雄、膽小如鼠的空想家。你從這一切走開,像魚迫切地溜進水中那樣,仿佛自己在他們之間便活不了,又是為什麼呢?永遠不厭其煩地研究着自己狹小内心的情感,永遠不知廉恥地欣賞着自己内心那點悸動,沾沾自喜地想着,哦,這是我感受到的,哦,我受了多少磨難呢!自由啊,愛啊、光榮啊!
伊米忒提憤慨地自我安慰着。重要的并不是她能得到什麼,而是布萊姆永遠得不到他想要的——因為他所盼望的東西即使存在,也是不能長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