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的特瑞發現自己的母親萊雅莉·斯托克雖然會讀寫,卻對書籍十分不以為然。
說來倒是奇怪,這名年輕機靈的母親時不時就會展露一種直覺式的天賦,卻連一個睡前故事也不願念給心愛的兒子,仿佛眼睛瞥見一個字母都會要了她的命。
她作畫時揮灑自如,卻隻使用紅色。二樓采光最好的房間被她一整個霸占了去當作工作室,卻也不夠她施展。堆放得雜亂無序的畫布、畫架,以及各項畫材吞沒了大半個地闆。即使是好脾氣又耐心的父親有時也要委婉地提示她别把盛松節油的小瓶順手帶進廚房,并在特瑞在樓梯上踩出一連串紅色腳印時,無奈地一面清洗地闆,一面沖二樓喊她收好顔料。
對于植物與藥理,她有着深刻獨到的見解,并運用熟練,在諾福克郡居住的七八年間,已然在當地婦女之中享有聲望。每周的禮拜儀式,她總默不作聲地牽着兒子出席,坐在不太靠前也不太靠後的不起眼位置,卻總有一兩名略帶愁容的婦女要向她請教一二。對于發熱、骨折創傷一類的小災小病,該用什麼應急的藥材服用或外用擦洗,萊雅莉了如指掌,并且從來都是不吝賜教。
不論是作為母親還是作為女人,萊雅莉都有點古怪,不大像是中上流社會那類行為得宜、虔誠溫順的貴族之女——也就是富庶甯靜的諾福克郡艾爾沙姆最典型的一類居民。可是一旦人們不為最初的印象所左右,忍耐她倔強、木讷、不擅逢迎讨好的個性,便會在她身上發現最為誠實、熱忱的品質——盡管這些都是不為大多時代所容的品格。但是人們暫且容納了這位沉默怪異卻面冷心熱的女士。因為有什麼理由不這麼做呢?
雖說略微偏離了世俗戒律标榜的規範,但憑良心講,萊雅莉·斯托克的在場給周圍人帶來的印象總體是舒心愉快的。并且對于最親近依賴她的兒子特瑞而已,她是最溫柔可愛的母親。
也正是因此,她對于讀書退避三舍的态度引起了特瑞極大的不解。
特瑞識字前的每一個睡前故事幾乎都是父親布萊姆講的——他同父親有時簡直比與母親更加親昵。布萊姆按照自己的考慮,對于兒子的成長頗花了一番心思。不像大多權貴之家那樣,家裡并未聘請家庭教師,而是由布萊姆親自教他讀寫拉丁語和法語。承載了父親的期待,再加之每日的耳濡目染,特瑞才五六歲就能大緻說一些法語。對讀寫他還沒那麼熟稔,卻早早萌生了對閱讀與文學的極大熱情。白天時他流連在書房,一知半解地翻覽父親的書籍,在艱澀難懂的書目中尋寶般找到幾本長詩,便一下子沉浸在優美典雅的韻律與精妙絕倫的格律裡,到了晚飯時還是癡癡的。
如果要說他是年僅六歲便醉心文學,那也未免誇大其詞——他又不是是俄耳浦斯轉世。叫他廢寝忘食的都是《加洛林故事群》之類聖騎士的傳奇事迹,父親每晚在床邊哄他入睡的或是關于星座、或是關于神祇與半神英雄的典故也總能抓住他的心。這個年齡的孩子不懂得劇情的結構勻稱不勻稱、調式順暢不順暢,隻要包含一個高貴偉岸的英雄和一個兇猛龐大的敵人,他便拍手叫好——再點綴上幾位勇敢無畏的浪漫姑娘,展現一些愛情奇迹,那就更好。
幾年前出版便引起轟動與熱議的《仙後》便很符合他不切實際、天花亂墜的讀書品味,讓他幼小的腦袋裡塞滿了對騎士冒險的激情,入睡前的幻想不是同巨魔機巧地戰鬥,就是在廣袤的曠野騎馬慢行,抑或是他高貴的美德經過了一連串艱險的考驗,凱旋時接受人們争相的贊美與簇擁。對于一般的讀者來說,這書都是比較艱澀難懂的,因此他又不得不纏着向父親讨教那些異國古典作品與傳奇中的人名典故。
每當特瑞捧着裝幀精美的大部頭書籍奔向他叽叽喳喳地提問,父親總會露出比平時還要柔軟的神情,愛惜地撫摸由于歲月侵蝕而發暗的封面的皮料;他的手指最終總要在書脊下方停一停,緩慢輕柔地掃過上面一個燙金的花體L。随後父親便會向他唠叨好一會,要麼是慢聲細語地告訴他要擦幹淨手,避免在書皮上留下油污,要麼是又嫌他将書翻得太開,恐怕要在皮料上留下折痕。
駐足在母親畫室門口時,他常常看見她對着尚未裝幀的書頁折折疊疊、穿針引線,又或是拿漂亮的布料皮料在硬闆上縫緊,在上面塗畫。天長日久,他自然也猜出父親書架上那些書籍有許多是母親親手裝幀的——包括那冊《仙後》。特瑞十分不解,書是拿來讀的,不是用來看的,何必要大費周折自己動手,還費上許多的材料與力氣。而母親既然願意花那樣多的心血縫合書頁、繪制插圖,又為什麼不樂意對着裡頭的字母看上幾眼呢。
對于他的疑問,母親不置可否,隻是聳聳肩,模棱兩可地說:
“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叫我安心些。”
她說得倒也沒錯,文字和故事老在在特瑞的腦海裡打轉,卻的确看不見也摸不着。特瑞依然不死心,還是偶爾撒嬌糾纏她,請她念一兩個睡前故事。而她從來都隻是溫柔地笑笑,推脫道:
“讓爸爸來吧,他上次模仿起甯芙女神說話,真是惟妙惟肖。“
要是說到對神話裡的細枝末節有問必答、考究至極,甚至能根據角色的特質做出好玩的模仿,那麼父親的确是無人能及的專家。于是往往特瑞也便忘記了,轉而呼喚起父親。
父親今年多大、是做什麼職業的,這對于特瑞來說還是個迷。外表看來,他們一家的門楣在諾福克郡受到極高的尊敬,可是時時保持着低調與神秘,叫人敬而遠之。父親也不像别人家的父親,平時并不出入權貴之門,至于往來于上流社會的客廳與人打交道、攀關系,這樣的事他也鮮少做過。他平日過了傍晚才醒來,除了進行修整花園、喂馬劈柴一類的家務,便是教導特瑞的功課,又或是和母親膩在一起。等到特瑞和母親都睡下,他便燃起蠟燭,在書房的桌案上對着書本眉批畫鴉、處理信件,抑或是起草寫一些針砭時弊的社論與文學評論,再随着其他回信一同寄出。
如此的處事之道要是放在其他騎士勳貴之家,恐怕早就處于一貧如洗的邊緣了,然而父親卻不知是有什麼樣持家的魔力,以緻他們從沒嘗過捉襟見肘的滋味。
一家三口隐秘的常規生活為數不多被打破,往往是母親的畫作通過父親的關系售賣給哪位名門太太之後,他們一家受邀參觀那一家的陳列室——他們家境富足,并不是為了兜售作品,隻是在當時的社會,貴婦們結交幾位不入流的畫家學習繪畫也是被容許的,以誇耀她們的才藝與内心的激情。而私人畫展上,除了外國名家的傑作,也便時常包含主人們自己又或是其親友的畫作,也算是附庸風雅了。母親既然癡心于繪畫,父親便想方設法地要她的心血展示在上流社會挂着名貴帷幔與東方璧毯的客廳裡。母親起初雖然高興自己的畫作為人欣賞,卻對出席舞會畫展猶疑不已,最後卻也被父親沒完沒了的恭維話與一連串的保證說服了。每次他們略坐坐,看了母親的作品,低調謹慎地與别人周旋一番,便挑個恰當的時機離開。并且倫敦附近的活動他們一律不去——父親母親對此都心有芥蒂。
那個年代的殖民探險家與商賈通過航海貿易發了迹,很樂于顯示自己的财富,隔三差五舉辦個人畫展的藏品自然是常換常新的。他們往往邀遍社交界的衆多纨绔子弟與貴婦,一來是為了敞開門來,讓人們瞧瞧一個在幾個月内就積累了巨額的财富的人是怎樣一副模樣。二來還想讓人親眼目睹,一個擁有這樣有本事、神通廣大的人,有着怎樣的雅興與派頭,如何機敏上道地領悟上流社會處事的秘訣。
特瑞對于這一類社交活動沒有什麼特别的感觸,既不抗拒也不向往。當馬車經過冬天溜滑多雪的街道又或是夏日綠蔭遮蔽的馬路,停靠在千篇一律的寬敞輝煌的紅磚宅邸前時,他第一眼隻被人家家前庭後院的奇花異草所吸引。當時英格蘭上流社會對于花園的規劃與維護是不惜工本的,它們被視為宅邸的精髓,連從小随着父母侍弄花草、對園藝頗為熟悉的特瑞也得承認它們的确很美。
唯一給他留下些許印象的,是某一次在諾裡奇舉辦的私人畫展。那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春日夜晚,天氣轉暖,晚間的風卻寒飕飕的。分不清是月光還是火炬的光亮将整個宅第與院子照得通明。正門前高高的台階上直挺挺地站着幾個聽差,像是裝飾房子的石像一樣嚴肅。
他們走進前廳,将外套與披風交給迎上前的仆人,便以“斯托克”一家的名義向其他幾位來賓寒暄,恭維幾句這宅第的氣派。畫展本身稀疏平常,也算不上賓客滿堂,來訪的有些是東英格蘭一帶的地方著名人士,在諾福克郡的其他場合常可見到他們。
女主人在前廳後面的客廳接待了他們,她身邊圍着一群女友。
寬大的客廳裡挂滿漂亮的意大利刺繡的壁毯,父親拉着特瑞的手,低下身子向他解釋那珍貴的紡織物上繪制的神話典故,然後時不時回頭看向走在他們身後的母親。她紅色的畫被陳列在這些壁毯邊上,畫的是一個長滿茂盛野花野草的山坡,頂上依稀有一個女孩的模糊的背影,在一系列風景畫與宗教題材的作品中,未免有些格格不入;好在畫中的紅色并不紮眼,倒顯得像日薄西山時柔美哀傷的光景。
不一會,父親忽然被一位蓄着胡子的伯爵支走了,說是要一同商議出資從東方搜集奇珍植物一類的事務。于是特瑞與母親悠悠閑閑地在客廳裡逗留了一會。擡頭看着母親高挑瘦削的身影不緊不慢地在人群外踱步,像是一個盤旋在他們所有人頭頂上的美麗、遊離的幽靈,一種怪異的感受在特瑞的心頭浮現。平日裡她那樣的和藹機靈,出入那些權貴之門的客廳,也大大方方,曉得如何見機行事,可是當她被人群環繞時,總顯得這樣沉默寡言。
每個人同他們說話都親親熱熱,可是卻又像是全然不認識他們。“斯托克”一家就像一個美輪美奂的虛假泡沫,乍看之下也由高貴美好的德行與優雅的品味構成,到處受到恰到好處、不溫不火的歡迎。可要是細想起來,這一家究竟是做什麼的,有什麼人同他們家親厚交好,是否在社交場合之外的地方見過他們,恐怕沒有人答得上來。有許多次,在類似的情境下,特瑞都感到奇怪。不存在的仆人,從沒親眼見過的家族産業,談天時随口提及,事後卻發覺根本自相矛盾的家世,同每個人提起都有不同答案的官職地位……在家時,特瑞感到他與他們是那樣幸福,他們的關系是那樣溫情有力。可是一旦把這斯托克的姓氏擺在外在的世界,卻顯得像個虛假的空殼。
母親看見他的失神,對他詢問般地微笑了一下。他這才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眨了眨眼,也隻好覺得自己是杞人憂天。
那個不起波瀾的夜晚之所以給他留下了印象,是由一位女士的造訪帶來的。那是一個金發、中等身材的夫人,臉上時刻浮着冷漠的笑容。她比特瑞的母親看上去還要年輕幾歲,雖然舉止端正,卻耐不住性子遮掩她臉上的譏諷和傲慢;穿着則很一般,是特意為了顯示參加此類活動對她來說是稀疏平常的事。
特瑞不記得她是起初就在這廳裡、遠遠地冷眼看着他們,還是方才來到,隻記得她從他們身後探出一條胳膊——盡管他們哪也沒要走,卻像是要攔着他們似的。
随後她親切禮貌的問好聲便悠悠傳來:
“您好。”
母親聽見那聲音,看見那張臉,她的臉刷的一下一片蒼白,身子縮了一下,像是要躲,但最終卻連動也沒動。過了半晌,她才拘謹地朝對方點頭行了個禮。
“您好,吻您的手,夫人。”
特瑞說着,很正式地鞠了一躬,禮貌地将她的手送到唇邊,于是那位夫人漠不關心的臉上便也展露出笑容可掬的神情——要在明面上承認自己對于孩童的不耐煩是困難的,在時髦的圈子裡,她們都訓練出這幅應酬場合面對禮貌的孩子們經常會有的表情。
此時母親的面色僵硬得一尊雕刻劣質的石像,似乎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抿得緊緊的雙唇也掩不住她的顫抖。
“請問您尊姓大名?”那夫人緊接着問母親道。
“瑪麗·斯托克,夫人。我是同我丈夫一起來的。請問您的尊姓大名?”
“特蕾莎·格裡特。”
母親朝這位特蕾莎·格裡特夫人微微點一點頭,此時已經恢複了一些鎮靜,可她交握的雙手攢得緊緊的,指節已然發白。特瑞朝母親瞥了一眼,不曉得她的名字何時由萊雅莉變成了瑪麗,也不明白她為何要撒謊。
“今晚的加納利酒很合我的胃口。那副聖母抱子像真是非同一般,您覺得呢?”
母親緊皺着眉毛,像是要絞盡腦汁想出得宜的回答一般,汗滴已悄然從太陽穴滑落。然而格裡特夫人壓根不想得到回答。她笑了笑,鼻子邊上皺起細細的皺紋,讓她扁平無趣的臉平添了幾分殘忍的陰險。随後她欠了欠身子,轉頭離去。
天色愈發晚了,來訪的人更多了一些,母親看起來像是若無其事的樣子,領着他在廳内随意地走動。隻是她的嘴唇依然繃得緊緊的,下颌緊咬,像是恨不能咬碎什麼似的。前廳一陣喧嚣,好幾位女士随着丈夫前來,其中一位脫下外衣,便忙着快步走進客廳,急促地朝他們走來。
“萊雅莉,這些日子,為什麼總是見不到你?你可真是該死。”
來者是一位身材豐腴的中年婦人,年齡比起母親要長一些,可是她行事果決、言辭潑辣,對于時事時常發表一些奇特的探究與看法,從不因為擔心出醜而惶惶不安,倒像是個頗有閱曆的活潑頑童。她每說一句話,略突起的兩頰就要挂上若有若無刻薄的譏笑。
特瑞記得她是布萊頓夫人。她的家族雖然沒有貴族頭銜,卻與皇室貴族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她的丈夫是名軍官,後來做起了葡萄酒的生意,上流社會社交圈的酒會活動大多都由他承擔供貨;而她的父親早在亨利八世的年代就替往事修建行宮。
“我何嘗不想見你?隻是最近忙着特瑞學馬術的事,實在忙得不可開交。查爾斯三歲就會騎馬了,你看你們多有福氣啊。”母親不慌不忙地接過對方伸來的手,輕輕握了握,熟練地周旋道。她的眼神閃躲了兩下,依然有些心不在焉,不過乍一看卻也叫人察覺不出什麼,而布萊頓夫人向來也不是個心細的。
她們一邊寒暄、說些不痛不癢的話,一面朝裡走去。特瑞能感到母親的背時刻繃着,而先前那位格裡特夫人則擠在人群裡,時不時朝她抛來怪異的目光。布萊頓夫人的陪伴大大緩解了母親的恐懼與局促,隻見她挽着母親的手,叫母親給她引路。一路上她說說笑笑,以對他人指指點點為樂,遇上什麼人都要在背地裡糟踐一番。這樣一來,當客廳已經被他們巡邏了個遍時,布萊頓夫人也已将當日的來賓與他們的來曆幾乎介紹了個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