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些和你沒有關系。”
江閑把筆記連帶着号碼塞進晟陽手裡,就像把過往全數交還,“我不會打擾到你,你可以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不需要有顧慮,如果還是覺得惡心……我可以轉班,轉校也行。”
惡心?
晟陽扔掉手裡的筆記,猛地抓住江閑的肩,“我沒覺得惡心,從來沒有。”
對視間,江閑怔了一瞬。
刺激着每一根神經的思緒被抛到萬丈高空,又不可挽回地無限下墜。
可他不敢再看,也不敢再聽,僅剩的一絲理智在拼着命拉扯他。
“我——”晟陽呼之欲出,可是他聽見了江閑的聲音蓋過了自己。
“别說了。”
江閑垂下眼,“西芹哥……都告訴我了,以前的事。”
“……”
晟陽松開手,垂在身側,“你也覺得我不該喜歡男生?”
他早就應該想到了,就算江閑不主動問,尹西芹多少都會說原因。
“你沒想清楚。”江閑的聲音很悶,像是整個人埋在水裡,可一字一句又如此清晰,“我沒有顧慮,不需要對任何人負責,但你不一樣,你背後有很多人的聲音不能不聽。”
他自記事起就覺得自己一直在流浪,家裡沒人會為他留燈,冬日的夜、那條漆黑的巷子,總是漫長地看不到盡頭。
沒人希望自己的家庭是破碎不堪的,這點他不比任何人懂的少。
但晟陽不同,他會在意家人的想法就已經說明了他對親人的珍視,他有愛他的父母,有疼他的哥哥,他的背後有柴米油鹽,也有人間煙火。
江閑甚至能想象到一家人圍坐一桌時的場景,暖黃的燈光會照下來,每個人都是彼此的依靠,所以他不能接受這些東西被眼睜睜毀掉。
尹西芹的話、晟陽手上的傷,無一不在提醒他。
隔壁的花狗又開始啞着嗓子叫喚,門前的黑貓還在等人,晚風落下又揚起,有人聽得見時間的聲音,有人捂着耳朵。
明明站在一起,晟陽卻從未覺得他們離得那麼遠。
他想反駁,卻說不出任何話。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鈴聲響起,是出租車司機打的電話。
“你該走了?”江閑尾音有些抖。
“對。”晟陽看了江閑一眼,轉過身,“我該走了。”
房間裡隻少了一個人,卻突然顯得如此寂靜,地上還躺着那本封面寫着“陽”字的筆記,号碼牌落在一旁。
江閑把号碼撿起來,因為洗過一次,已經有些褪色了。他将布料攥在手裡,忍了好久,還是一腳踹在書桌上。
桌子劇烈搖晃,向右邊移了好大一段距離,摩擦聲尖銳刺耳,書架倒在地上,資料零零散散落了滿地。
一片狼藉。
小區邊停下一輛出租車,狂風呼嘯着摧枝吹葉。
晟陽關上車門,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腦海裡有很多人的聲音,他哥的,他爸媽的,尹西芹的,還有江閑的。
十一月的夜很冷,這個年紀的男生不喜歡多穿衣服,隻要不是冷得人發抖就永遠是T恤加外套,晟陽現在就是。
冷風鑽進校服外套的袖口,領口,他在凍得發抖的邊緣。
已經過了十二點,街上燈火通明,不遠處的便利店還開着門,裡面煙霧缭繞,老闆正在和人打牌。
晟陽走了好久,看到一處草坪,聯考那天他和江閑一起來過。一個多月前的場景還曆曆在目,卻恍如隔年。
他找了處靠近湖水的地方坐下,手上擦了藥膏的傷口又開始發癢,衣袖之下,他控制不住地抓那塊地方。
創可貼被撕下,上面的圖案已經模糊不清,手指觸到傷口之後瘙癢漸漸消退,随之而來的是疼。
他變得暴躁,極端,和初中時一樣。
湖水蕩漾着燈柱的光影,水面一片漆黑,他卻好似看見了自己猙獰的臉。
一陣鑽心的疼傳來,晟陽倐地停下手,指間的血順着手背往下流,在夜色下發着詭異的紫。
他懶得動,但手很快被風吹得僵住,晟陽去附近找了家藥店,看店的老大爺還抓着他說要幫他包紮傷口。
“你這手怎麼搞成這樣?”大爺皺着眉給他抹碘伏。
晟陽随口道:“沒站穩,摔了一跤。”
他說得敷衍,大爺也不知道信沒信,“我兒子小時候也和你一樣,三天不打就要給我找點事幹,骨折住院都是家常便飯。”
“之後呢?”晟陽順着話頭回。
“小屁孩成績不錯,考了省内最好的大學,但大一就得了癌,書也念不成了。”大爺手上動作不停,語氣也是不鹹不淡的樣子,“他心态好,之後的治療結果也還不錯,結果那小崽子不回學校念書,偷偷搞退學。一問就是說還沒瘋夠,要出去玩,仗着我拿他沒辦法做什麼事都出格!”
大爺拿着棉簽往下按,晟陽疼得直抽氣,但還是忍住了沒出聲。
“那您兒子現在怎麼樣?”
“早跑天上玩兒去了。”大爺給晟陽手上的紗布收了尾,“他就愛玩,這樣也挺好。”
“說他命不好吧他又活得挺盡興,說他命好吧他又走得太早,我也懶得再想,反正路都是他一個人選的。”
晟陽抿緊了唇,在短暫的沉默中“嗯”了聲,随後就聽那大爺說:“藥費24,聽故事的錢是27,給你抹個零頭,給我50就行。”
合着是來坑錢的……
“你這是黑店?”晟陽雖然不差錢,但也不樂意被人坑。
大爺指着櫃台上的牌子,示意晟陽看。
那牌子上赫然寫着:27元,聽故事包紮,絲滑無痛。
無痛個屁。
晟陽草草付錢,拿了藥後随口問了嘴,“為什麼是27?”
他可能是九塊九,九十九塊九的價格看多了,也可能隻是沒話找話,轉移注意力。
“我樂意。”大爺語氣挺嚣張。
晟陽點點頭,直接拿袋子走人。
藥店又隻剩大爺一人,他坐在椅子上,人有點犯困,打哈欠的間隙瞥了眼那張牌子,随後像是想起什麼。
他走去把那“27元,聽故事包紮,絲滑無痛”的字擦掉,用馬克筆重新寫下“天天向上”四個字。
牌子後面貼着一張照片,是一個年輕氣盛的男生,笑的時候露着兩顆虎牙。
他死的那年剛好27歲,死在去看極光的路上。
晟陽出了那家藥店就又不知該往哪走,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草坪那。
水逆的人不會隻倒黴一次,夜晚視線模糊,這路又不平,他正走着卻被絆了一下,差點摔地上。
“操……”
晟陽把絆他的石頭扔湖裡,随後去撿落在地上的藥,可伸出的手卻倐地頓住——
發票結尾明晃晃寫着總計50元。
藥費不是24,而是50,那個故事是免費送給他的。
他買東西從來不看發票,要不是差點摔這一跤恐怕永遠不會發現。
那小老頭真是……
晟陽把藥收好放在一邊,自己就地坐下,看着連月影也不剩的天空出神,冷風吹着長夜。
他就那樣坐了一夜。
尹西芹曾經和他說過,太過沉溺于痛苦會上瘾,會讓人心安理得地放棄對明天的期待。
期待嗎?
他對明天沒有期待,他覺得每一天都應該被揮霍,期待是困住人的籠子。
可是現在,他發現重點不在“期待”上,而在“心安理得”上。
迷茫的人不能心安理得,漫無目的的人不能心安理得,正在向前或後退的人也不能心安理得,但站在原地的人可以。
痛苦是麻醉劑,讓人站在原地,卻不覺虧欠。
晟陽不想心安理得,他隻要沒心沒肺地瘋夠每一天。
6點30分,白日沖出地平線拉開夜色帷幕,厚重的雲層被開了個巨大的豁口,萬千金光于此傾瀉而下。
下一秒,晟陽給“X”了一條信息和一張照片。
Y:天亮了。
他要把這條爛路走到頭,走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