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族在她面前慘死,每一隻鹿蜀的毛發都被血染透,滿山滿谷的慘叫聲回蕩在天地之間。而唯一還活着的那隻鹿蜀,孤零零地站在白骨與血海之間,低垂着頭,身影單薄得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下。
雲華施針的手輕輕一顫,心頭也湧上悲涼。同族在自己面前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死去,化為妖靈,困守于此,雖有山神之名,卻無法真正保護他們。這樣的傷痛,該如何才能治愈?這樣的孤寂,又是如何熬過這數十年的?
雲華想起師父曾說過的話,“鹿蜀依戀族群……孤寂而亡。”
孤寂而亡。
鹿蜀認真地望着雲華,緩緩說道:“你是天界的神,我想求你一件事。”
雲華撿起一片花瓣,輕輕摩挲着,也靠着樹坐下。今日實在是太累了,她所有的力氣都已用盡,連呼吸都顯得有些疲憊,“我得知道是什麼,如果我做不到,就不能答應。”
鹿蜀的目光沉靜如水,所有的痛楚都沉于水底,不顯半分波瀾。“把我的神丹吞下,用我最後的靈氣,和你的神力,去封印那個村子。”
雲華擡起眼,目光微微一頓,定定地看着她,“你想報複那些獵魔?”
鹿蜀搖了搖頭,聲音沉靜:“我想救他們。”
寂靜的山林中,隻有風聲簌簌。五方的聲音忽而響起,清冽如山泉,“他們如此對你,為何還要護着他們?”
雲華的目光轉向五方。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重傷未愈的身體顯然虛弱到了極點,無法再硬撐下去。今日接連中毒,讓他的靈氣幾近枯竭。
但他依舊那樣端端正正地坐着,就這樣坐在一方岩石上,腰背筆挺,目光清正。他坐在那裡,仿佛自身便是一柄絕世長劍,雖受重創,卻仍舊鋒芒内斂、難掩光華。
鹿蜀默然不語。
五方的目光凝視着她,繼續說道:“他們身上的詛咒,是上任山神所布下的吧?以身之痛,還彼之痛,不死不休。每一年五月十六,他們都要重複一遍鹿蜀族群當日所遭受的痛苦。”
他說到這裡,眸光一沉,目中帶着冷意與譏諷,“他們的母親與妻子手上,也沾滿了旋龜的劇毒,旋龜之毒深入骨髓,一遇光亮便會疼痛不休,她們永不能踏出陰暗的地穴,永不見天日。而林外那片彌漫的迷霧,是鹿蜀族人對你的最後保護。至于那些白骨,是試圖穿過迷霧來捕殺你的獵魔一族。他們妄想用你的血肉解除詛咒,卻一命歸于荒野,成了無名枯骨。”
他的聲音平靜,卻如劍刃般一字一字劃破空氣。“而你,将自己的靈氣幾乎耗盡,用來維持這層結界。這結界不僅護住了山神和族人的魂魄,還替那些罪孽深重的獵魔擋住了山神的怒火。山神之怒,凡人怎可承受?”
鹿蜀緩緩閉上雙眼,身軀微微顫動。許久,她才再次開口,聲音低啞,“他們是罪人,但我也看到了他們的絕望。那是生生世世的報複與折磨,是永無止境的痛苦。我不願意再讓這樣的怨念繼續蔓延下去。我雖恨他們,但這一切,也該結束了。”
五方的眉頭緊鎖,目光竟帶上了些許淩厲,“他們這樣對你,對你的族人,為何還要原諒他們?這樣的仇恨,不該因憐憫而止。”
雲華卻忽然開口打斷了他,語氣帶着幾分懶散的倦意,“五方,你知道什麼是神嗎?”
五方怔住,擡眸望向她。
她靠在樹幹上,雙眼依舊閉着,仿佛已經睡着了,聲音卻仿佛從遠處飄來,“神不是為了記恨而存在的,也不是為了報複。真正的神,會用自己的力量,讓萬物重歸秩序。而鹿蜀,就是這片山林最後的神。”
青娘子滿目悲傷地望向雲華,仿佛想起了什麼往事。
鹿蜀的身影似乎更加佝偻了,渾身靈氣虛弱得仿佛風一吹就會消散。她擡頭望着杏花,眼中盈滿複雜的情緒。
她的眼眸卻依舊清亮,過了許久才緩緩開口,“我的族人,是秉性最為溫和的靈獸。
他們飲朝露,卧清泉,不曾傷過任何生靈。而我的山神爺爺,是世間最好的神。他帶着我們修靈氣,悟天道。旋龜爺爺得道的那一天,他高興的喝了一整壺杏花醉。
我族人甯魂魄盡散也要和這些人同歸于盡。山神爺爺甯可落一個神魂俱滅的下場也要救我們。我是罪魁禍首。但我也希望他們開心釋然。他們不該将生生世世困于這方天地。我希望他們在天道之中是清清白白的,可再入輪回。來世還能看到這樣的星辰,這樣的朝霞。隻是在這樣的杏花樹下靜靜待着也很好。”
衆人皆寂然,遠遠望去竟像一幅畫。仙風道骨的老人,玉骨橫秋的公子,梨花淡白的小姐,還有那隻如流風回雪的靈獸。
斜日杏花飛。天道為何?
旋龜因天道而登仙,山神因天道無法出手。鹿蜀一族如犯天道卻不可再入輪回。
天道。雲華微微一笑。
“我會幫你的,并不需要你的仙丹。”她伸了個懶腰,歎了口氣。這一天天的,真累啊。
五方看了雲華一眼,她縱有仙籍,卻也隻是散仙,山神皆名籍在冊,天力所佑,鹿蜀之怨和山神之怒而布下的詛咒,非她一人之力所能對抗。
雲華察覺到他的目光,笑着回望過去,“山人自有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