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子清“铮”地一聲還劍入鞘。東珠的光華在動作間流轉,恰映出他眼底一閃而逝的暴戾。待轉身時,面上卻已換上恭謹神色。
“父親!”尹子清躬身行禮,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攥緊。
尹氏全族獲罪,尹定坤如今早已不是當初大權在握意氣風發的模樣。然而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百年世族的底蘊,讓他即便淪落至此,也不見落魄。如今他已是尹子清最後的倚仗。
尹定坤的目光掃過案上那柄華貴長劍,眉間溝壑愈發深刻,“鎮北軍前鋒已經快要到彙稽了,想必你已知曉。”
“昨日秦将軍來報時提到過。”尹子清據實答道。
“這麼快就已到了彙稽。彭威、許嵩節節敗退,竟無半點招架之力。廣甯王果然不可小觑。”尹定坤說着看向尹子清,“我已命秦澤鋒、董直率重兵前去增援。明日就啟程。好不容易打下的城池,斷不能就這樣拱手相讓。”
尹子清見父親面色沉郁,忽地上前半步,眼底燃起暗火,“父親何必憂心?我軍三倍于敵,又有江南宗室暗中支持。那沈晟吓得連龍椅都讓給殘廢的魏王了!鎮北軍遠道而來兵困馬乏,就算他再能征善戰又怎樣?與其讓兩位将軍率重兵前去,不如我親自領兵與他一戰。”
“你去?”尹定坤驟然轉身,看着尹子清的眼神瞬間變了,“兵不在多,而在精。達钽王的鐵蹄彎刀何其悍勇。濟陽公餘敬恩工于謀略,厲兵秣馬多年,久經沙場從無敗績。他們都沒能擋住廣甯王的鎮北軍,你要如何擋他?”
聽聞父親此言尹子清更不服氣了,“他不過是個山野小兒……”
尹定坤冷笑一聲打斷他的話,“王侯将相,甯有種乎?山野小兒又如何?鎮北軍你可曾見過?如狼似虎,隻聽廣甯王軍令行事。他有的是人心!人心何其可貴,連先帝也不得不忌憚他幾分。”他說着長歎一聲,“千軍易得,一将難求。廣甯王乃不世将才。放眼天下,無人可與之相提并論。先帝當初屈尊降貴親自率百官迎他入京,與他并肩同行。就算出身微寒,也破例為他封王。還有你那心心念念的阿離妹妹,拖了那麼多年不肯議親,偏就被賜婚給了他。為的是什麼?你竟還不懂?”
窗外驚濤拍岸,鹹澀的海風迎面而來。尹子清盯着案上那柄長劍,手指緩緩摩挲過劍鞘上的東珠,眼底戾氣翻湧,如同窗外黑沉的海浪。
"清兒将來是要承天受命的。"尹定坤撫須一歎,"何須以身犯險,去争一時意氣?"
“正因要承繼大統,才需親執劍戈立不世之功!”尹子清霍然擡頭,眼中鋒芒畢露,如出鞘的利刃,“父親,孩兒願随兩位将軍同去!若您不放心,軍中調度仍由兩位将軍做主,我隻在後方督戰,絕不擅專!”
尹定坤沉吟不語,心中權衡着利弊。尹子清确實需要有所建樹軍,可他從未領過兵,戰場上又瞬息萬變難以預計。刀劍無眼,一旦有什麼閃失……
見父親仍不松口,尹子清撩袍跪下,懇求道:“兒子願向母親的在天之靈起誓,此行必不讓父親失望!”
提及病逝于逃亡途中的發妻,尹定坤身形微僵。海風嗚咽,燭火搖曳,沉默許久,他最終點頭應許。
尹子清心中一喜,重重叩首,轉身便讓人準備車馬随行。那柄從未飲血的寶劍被他系在腰間。劍柄處碩大的東珠映着滿室燭火,竟在刹那間迸出猩紅的血光。
---
彙稽城下雨幕如鐵,沉沉壓向黑潮般的軍陣。
韓宗烈一把抹去臉上的雨水,仰頭望向高聳的城牆,玄甲下的肌肉繃得死緊。
城堞之上,密密麻麻的人影被捆縛着雙手,像破敗的稻草人般吊在牆頭。那其中大部分是瘦骨嶙峋的老者、衣衫褴褛的婦人、甚至還有瑟瑟發抖的孩童。
“畜生!”韓宗烈喉間滾出一聲壓抑的低吼,“拿老弱婦孺當肉盾,真他娘的雜種!”
凄風苦雨中不斷有哭聲傳來,虞明遠久久注視着高大的城牆,目光好似冰冷的刀鋒。鎮北軍南下以來勢如破竹,連克七城。叛軍節節敗退,竟狗急跳牆,使出這等下作手段,以城中百姓為盾,賭他不敢強攻。
“将軍!”韓宗烈暴起的青筋在頸側跳動,“這仗打得太憋屈了!咱們怎麼辦?!”
雨中忽然炸開一聲驚雷,電光閃過,照亮城牆上一張張絕望的面容。虞明遠舉頭望去,執槊的指節爆出森白,耳畔似乎又聽到了翼州城的風聲。
“咱們就在城下紮營。”
他說着,又打馬上前兩步。目光停駐在城上那面繪着巨靈神像的戰旗上,手中飲盡北疆風雪的長槊在風雨聲中不斷發出低低的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