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朔風如刀,割得城頭殘破的旌旗獵獵作響。丹徒城内斷水斷糧已有五日,全靠這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才讓将士們幹裂的唇舌又得到一絲濕潤。
“他娘的畜生!”梁彪一腳踹翻了營帳前的火盆,火星四濺中,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他本是寒族出身,全憑着一身勇武,在行伍中摸爬滾打十餘年才升至校尉。此番南下平叛,他本指望能掙個封妻蔭子,誰知主将剛愎自用,硬是将弟兄們帶進了叛軍的埋伏。
“怎麼了?”裴子歸裹緊戰袍,呵出的白氣在須眉上結了一層薄霜,聲音沙啞得像磨過粗砂。
“斷糧五日了!“梁彪一拳砸在凍硬的帳柱上,震得篷頂積雪簌簌落下,“姓胡的讓弟兄們去搶百姓的口糧!連年天災,百姓家裡能刨出幾粒米?咱們要是幹了這等勾當,跟城外那些叛賊有何分别?!”
“不想去就别去,姓胡的現在也顧不上這些。”裴子歸沉默地望着營地裡東倒西歪的士卒。火光映照下,一張張青白的面孔上,絕望正像瘟疫般蔓延。他伸手接住飄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作一滴冰冷的雪水。“斷糧五日,弟兄們還能硬挺着。再久……不用叛軍攻城,營裡很快就要亂了。”
“要不是他貪功冒進,咱們何至于被生生困死在這兒?!”
“你小聲點。”旁邊的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壓低嗓音道,“他是皇帝親封的揚武将軍,祖上三代在朝為官,不是一般人能惹的。”
梁彪喉間滾出一聲冷笑,眼中血絲密布,“要不是怕連累家中老母,哥兒幾個早就把他剁了!你看看城外,咱們死了多少弟兄?!連個收殓的人都沒有!這姓胡的和姓尹的、姓潘的有什麼區别?在他們眼裡,咱們連草芥都不如!”
“你要是還顧及老娘就别惹事!”裴子歸又扯了他一把,“現在還敢提尹氏、潘氏?你忘了我是怎麼叫人貶到這兒的了?”
寒風掠過城牆,裹挾着屍臭和焦土味。裴子歸攥緊拳頭,面色微微發白。尹氏謀逆一案牽連甚廣,左骁衛将軍馮元靖被枭首示衆後,連屍身都不得收殓。而裴子歸就因為曾在馮元靖帳下效過力,便從堂堂奮威将軍被貶至一個軍中小校。
丹徒城的城牆在朔風中發出嗚咽般的呻吟。梁彪重重靠在裴子歸身旁的城垛上,铠甲與青磚碰撞出沉悶的聲響。他沉默良久,幹裂的嘴唇微微顫抖,“你說……前天老韓他們真的殺出去了嗎?”
裴子歸想到那天趁夜突圍出去的幾個兄弟,默默搖了搖頭,“不好說…就算他們能殺出重圍趕到京城,朝中那些官老爺們光扯皮就得耗上兩天……”
梁彪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摳着牆磚上的箭痕,“你怕咱們挨不到那時候?”
裴子歸呼出一口渾濁的霧氣,右手緊緊握了握腰間的劍柄。“叛軍大概很快就會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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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裴子歸靠坐在城牆下無法入眠。四周此起彼伏的歎息聲、壓抑的咳嗽聲、刀鞘無意識碰撞的聲響,都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圍城多日,将士們如同一群困獸,眼中的希望已經如燃盡的篝火般逐漸熄滅。最後的攻勢随時會來,或許就在今夜,又或許在明日破曉。他的思緒無法控制地飄向千裡之外的家鄉。妻子織布的機杼聲,老母親在竈台前忙碌的背影,幼子蹒跚學步時咯咯的笑聲……亂世如爐,若他戰死于此,那一門老弱婦孺該如何在這吃人的世道中苟活?
低沉而雄渾的号角聲驟然撕裂了寂靜的夜幕。
城中的将士們猛然驚醒,紛紛擡頭,屏息凝神,生怕這不過是瀕死前的幻覺。那号角聲陌生而威嚴,并非叛軍的喧嚣,亦非城中殘兵的哀鳴。片刻沉寂後,号角再度響起,如雷霆滾過大地,終于有人辨認了出來。
“鎮北軍!是鎮北軍!”
這号角聲已經離的很近了。幾乎就在城下!裴子歸猛地翻身而起,與梁彪對視一眼,二人幾乎同時沖向城牆。
黑暗的曠野中忽然出現了火光。起初隻是星星點點,可眨眼之間,黑暗的大地竟如星河傾瀉,成千上萬的火點連成一片浩瀚火海。鎮北軍的将士們借着夜色遮掩,已悄無聲息地逼近叛軍陣前,距離不過百步!
鳴镝尖嘯着刺破蒼穹,緊接着,無數箭矢破空之聲如狂風驟起。那片火光驟然騰空而起,化作漫天火雨,燃燒的箭矢如隕星墜落,狠狠砸向叛軍營地。叛軍猝不及防,頃刻間慘叫聲四起,火光映照下,人影如無頭蒼蠅般倉皇竄逃。
幾乎同時,又有三支鳴镝沖天而起,大地陡然開始戰栗。馬蹄聲由遠及近如狂風暴雨驟然而至。黑暗之中,喊殺聲撼天動地,鎮北軍的玄色番旗在風中獵獵狂舞。
玄水鐵騎沖鋒在前,鐵蹄踏碎大地,刀鋒映着火光,玄甲隐于夜色,如暗潮洶湧而來。沖在最前的那人身披鴉青色狐裘大氅,手中長槊寒光凜冽,□□黑馬風馳電掣,轉瞬已殺至陣前!
城牆上,有人嘶聲大喊:“是廣甯王!援軍到了!!”
被困的将士們見援軍攻勢悍猛,廣甯王親自跨馬沖殺于陣前,立時群情激昂,士氣高漲。
裴子歸猛地抽出腰間長劍,縱聲長嘯:“弟兄們!鎮北軍到了——殺出去!一起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