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竹節般的手指在空中徒然抓握,“你威脅朕?你把陶歸真弄去哪了?!”
沈郁離退後一步,俯身再拜,“請陛下明發诏谕,将翼州大火與使團血案的真相昭告天下。”
她身後,玉台之下,身為三朝元老的中書令溫善忠率領百官随之俯身。
“臣等叩請陛下将真相公諸于衆。”
直到此刻,沈晟才驚覺自己堪破的不過是這場棋局最淺顯的一層。北辰衛早已脫離了掌控,禁軍遲遲未動,恐怕也早已倒戈。《碧血錄》掀起的驚濤之下,早已布下了環環相連,層層相扣,如天羅地網般的棋局。這座守備森嚴的大殿到頭來隻困住了他自己。
一本書當然撼不動山河,但人心可以。自禹鑄九鼎以來,華夏大地上千百年來印證的道理從未錯過。失天下者,失其民。失其民者,失其心。
“你們以為,這樣就赢了嗎?”天子俯視着玉台下的臣子們,蒼老的面容在太極殿的陰影下扭曲已近癫狂,“朕已經派人召回胡伯雄。南下平叛的十萬大軍不日就會回援京都!到時你們這群罪臣賊子全部難逃一死!”
“報——”就在這時,有傳令兵自殿外飛奔而入,“江南軍情告急!揚武将軍胡伯雄指揮不當,連失數城!叛軍主力已進至丹徒,距京不到百裡了!”
大殿内頓時鴉雀無聲。百官瞠目結舌,無人敢開口多言。
皇帝怔了一瞬,随即仰天大笑,“這亡國之君,朕不做也罷!不做也罷!!”
陰冷的笑聲在大殿之中不斷回響。兩名回京求援的将士跟在傳令兵身後踉跄撲入太極殿内。兩人形容狼狽,身上的甲胄多處破損,滿身血污,傷痕累累,聲音也已嘶啞不堪。
“禀陛下,揚武将軍胡伯雄不聽勸谏,連勝幾仗便大意輕敵,貪功冒進中了埋伏。大軍死傷過半,節節敗退,連失數城。胡伯雄卻為逃脫罪責隐瞞不報。如今大軍已被圍困于丹徒數日。糧草消耗幾盡,叛軍于七日前截斷了流往城中的水源。我等不願坐以待斃,拼死突圍,晝夜兼程趕回京中求援。陛下,将士們斷水斷糧,撐不了多久了!”
寶座上的天子漠然望着殿外的風雪,對階下的周報恍若未聞。大殿裡的文武百官卻都變了臉色。胡伯雄領兵南下後一直捷報頻傳,誰都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叛軍多少兵馬?”蕭弘沉聲問道。
“圍城的……不下二十餘萬。”那兩名将士答道。
二十餘萬!蕭弘眸色驟冷,大軍被困多日,斷水斷糧,如不及時增援,恐怕不待叛軍強攻,就會不攻自破。丹徒一旦破城,百裡之内再無堅城可據,叛軍定會一路北上,直沖臨興而來。
京都乃社稷命脈,拱衛京畿的二十萬禁軍是最後一道屏障,絕不可輕動。眼下能調遣的,唯有他麾下這十萬鎮北軍了。
“殿下。”他霍然轉身,面向魏王深深一禮。“臣請命率鎮北軍南下,先解丹徒之圍,再平江南之亂。”
“好。”沈洵在沈郁離的攙扶下緩緩向前,蒼老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臂,望着那雙與虞紅蓮如出一轍的眸子,仿佛又看見二十年前那個披甲執劍的女子。他喉間忽而哽咽,半晌才歎出一句:“危難之際先保社稷,果然是虞家的風骨。得子如此,紅蓮當含笑九泉了。如今沉冤得雪,你也該重歸宗譜了。”
沈洵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張褪色的信箋,“你母親當年在信中交代過你的名字。‘明遠’二字,非獨取其通達之意,更蘊着她畢生所盼——望你目極千裡,心馳八荒,不負此名。”
雅量弘高,達見明遠。蕭弘、虞明遠,兩個名字都出于此句。接過那方泛黃的信箋,他忽覺眼底灼痛。二十餘載光陰在眼前翻湧,恍惚又見養父秉燭而書的身影。不知當年為了掩人耳目替他更名“蕭弘”時,養父是否也不想他徹底忘卻他本來的名字?
“大晏能調動的兵力幾乎都在這裡了。”沈洵說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孤當年無力阻止翼州那場大火,心中一直有愧。等你得勝回朝,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臣虞明遠定不辱命!”
他再次向魏王一禮。話音未落,人已轉身,鴉青色的狐裘大氅在他身後揚起一道淩厲的弧,割裂了殿内凝滞的空氣。
寶座上的天子突然發出一聲嘶啞的冷笑,“你以為換了别人就不同了?”他冰冷的目光死死釘在蕭弘的背脊上,“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換誰坐上這把龍椅都是如此。你也會有那一天的!”
寒意森森的聲音仿佛來自地府的詛咒。
虞明遠身形微滞,卻終未回首。鴉青大氅在殿門處被風吹起,玄甲黑袍的身影轉瞬便融入了殿外無邊的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