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弘微微擡眸,神色中更添一絲冷峻,“若我猜得沒錯,這便是皇帝的意思。”
寥寥幾字仿佛一道驚雷。韓宗耀急道:“憑什麼?!他還是不信你?”
齊懷安頓時義憤難平,“皇帝怎能如此糊塗?北境未安,此時裁軍,不怕自毀長城嗎?”
韓宗烈亦是怒不可遏,“當初京中生變,要不是将軍不顧重傷千裡馳援,這天下早就不姓沈了!這才過去多久。皇帝老兒就算不知恩圖報,至少也不該這樣猜疑将軍!”
起風了,雨勢似乎越來越急。雨水不斷順着營帳的頂棚滑下,落在四周的泥土裡。京中沒有北境的刀光劍影,腥風血雨卻也從未停過。天子多疑,始終不曾信他,卻又不得不用他。宮變之後,東宮一黨和尹氏一族都因謀逆之罪被從重處罰。天子趁機打壓士族勢力,遭受牽連的人難以計數。朝中那些士族權貴物傷其類,見蕭弘出身低微卻步步高升,心中更是不滿。不能将怒意撒向天子,便就越發處處針對于他。于是乎,天子一有打壓他的意思,其他人就立即群起而攻了。
想到這些,蕭弘心中更添一分悲涼。帝王權術、京中的明槍暗箭、爾虞我詐,無不令他疲憊不堪。
見哥兒幾個都忿忿不平,蕭弘輕輕擡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你們不必擔心這些。有我在,不會讓人亂來的。”
他語氣鎮定,雖身披風雨,卻自有一股不動如山的氣度。幾位将軍心下稍安,齊懷安又道:“哥,這朝中的事情,我們雖然幫不上多少忙,但總能出一份力。有事别總一個人扛着。”
“知道,放心。”蕭弘點頭一笑,又問道:“最近京畿防務搞得怎麼樣了?有沒有人為難你?”
說起這個,齊懷安又歎了口氣,“這些個士族将軍,好多人都是人前一套人後一套。表面客氣,背後又另一副面孔。我也搞不明白他們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反正盡力而為吧。我就做我該做的,又不指望他們真能和咱一條心。不過還是有些人明白事理,願意幫忙的。”
私底下齊懷安一直覺得自己不擅處理這些事情。要是阿铮在就好了。阿铮總能嘻嘻哈哈輕描淡寫的把事情辦得滴水不漏。齊懷安總覺得自己比不上他。
蕭弘不知道他這些心思,看他一臉煩惱,寬慰道:“辛苦了。再多堅持一段時間,等皇帝肯放行,咱們就回蒼州去。”
“我就悶頭做事,有什麼辛苦的?倒是你……哥,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一打照面他就看出蕭弘臉色不好。小公主不在,朝中又這麼多事,齊懷安有些擔心。
蕭弘搖頭,并指按了按眉心。他的确是累了,陰雨天本就難受,淋了場雨,濕透的衣袍貼在身上,渾身的舊傷都在叫嚣着,每一處都疼。可他還有事情沒有處理,歇是肯定歇不下的。
“宗烈,那封信查的如何了?”他問。
“沒查出什麼。”那封突然出現的舊信十分蹊跷,韓宗烈讓人查了許久,也沒什麼線索,“紙是普通的紙,墨是普通的墨,都是京中尋常的東西。咱們軍中的間者查不出是什麼來頭。關于虞紅蓮将軍,倒是有些舊聞。”
幾人聞言都看向他,等着他說下去。
“虞氏可算是一門忠烈。想當初達钽人頻頻南侵,北境戰火不斷,虞家父子三人相繼戰死北疆。家裡老少爺們都打沒了,就隻剩下一個小女兒。虞紅蓮十五歲披着爹爹的甲,騎着長兄留下的白馬上了戰場,硬是撐起了虞家軍的戰旗。巾帼英雄,一戰成名。當初還是齊王的皇帝也拜倒在石榴裙下,曾當衆求娶。虞紅蓮無意成家,借故婉拒,并請命去鎮守北疆。後來達钽人大舉南侵,皇帝還曾為見她一面冒險去過北地。可惜遲了一步,翼州城被攻破,虞将軍戰死。皇帝趕到時城中已經燃起熊熊大火,兩人最後也沒能見着。”
聽到此處,韓宗耀插嘴道:“之前聽一隻碗長老說過,皇帝就是不願想起當年舊事才不讓人提虞将軍的名字。現在記得虞将軍的人都不多了。”
齊懷安狐疑道:“可這樣一來,沒有墳茔,沒有牌位,連名字也不準提了,不就像是這人從來沒有來過世上一樣嗎?”
他這麼一說,韓宗耀也覺得奇怪,“對啊……按咱北地的舊俗,人死了,得挂上一條白幡,寫明白姓名籍貫、生辰八字,不然入不了輪回,就隻能做孤魂野鬼了啊。”
聽他們說着,蕭弘忽然胸悶得厲害,落雁灘那一戰落下的舊傷隐隐作痛,像是有蟲蟻啃噬一樣難受,忍不住悶咳起來。
哥兒幾個都憂心忡忡地看了過來。
“将軍!”韓宗耀喚了一聲,滿臉都是擔憂。
蕭弘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又繼續說道:“這信的事情還要繼續查下去,我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
韓宗烈應道:“是!将軍放心。”
“哥,你臉色不好,還是早些回府休息吧。”齊懷安仍不放心,又道,“我送你回去。”
見他們滿臉關切,蕭弘心中一暖,寬慰道:“沒事的,不過是淋了點雨而已。”
看他還要逞強,韓宗烈也跟着勸道:“這邊一切都有我們,将軍還是回去吧。”
一早送走阿離,又去了宮中一趟,蕭弘忙到現在連午膳也沒顧得上吃,的确是累了。淋了雨,更是渾身難受得厲害,隻得無奈妥協。
雨已經停了,路上的行人又多了起來。打馬走過街巷,不知何處有埙聲傳來。在京中很少聽到這般蒼涼的曲子,蕭弘勒缰駐馬,很快就辨認出了曲調。北地離歌,那是他曾在蒼州城高大的城牆上吹奏過的曲子。他一扯缰繩尋聲而去,穿過幾條巷子,埙聲戛然而止。無人的深巷中孤零零的放着一隻竹筒。
蕭弘走過去拾了起來。那裡面是第二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