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中刻意加重了“咱們”,沈郁離心中微微一動,忽而生出些異樣的感覺。公主地位的高低從來都是與皇帝的态度緊密相連。皇帝若不作為,公主的身份根本不足以做為倚仗。皇帝說起讓她以帝女的身份出降,她卻想起早年嫁與濟陽公餘敬恩的莊宣公主。濟陽公兵敗身死,直到現在仍無人提起莊宣公主的下落,是生是死仿若無人關心。沈郁離默默剝着手中的橘子,幾經猶豫,還是忍住了即将出口的疑問。她想知道莊宣姐姐到底如何了,隻是這時候不能拿這話來問皇帝。
現在朝中正缺可用之人,皇帝天性多疑,既不得不倚仗蕭弘,又始終不曾對他放下戒心。重提賜婚的事,顯然是不想這件事就此作罷。沈郁離靜靜聽着,末了隻順着他的話頭說道:“剛得知賜婚之事的時候我是很生氣的,但現在已經不生氣了。”
這樣的直言直語倒更符合她往日的作風。皇帝問:“真的?”
“真的。”沈郁離故意悠悠一歎,湊近皇帝耳畔,“至少他長得特别好看。”說完也不管皇帝詫異的臉色,又剝了個橘子塞在他手中,坐了片刻後便起身告退了。
從建甯宮出來,她本想立即去鳳儀宮看望姨母,卻遇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北辰衛統領孫鶴行似是在建甯宮外恭候多時了。見沈郁離出來,他上前一禮,将她叫住。
“公主留步。”
沈郁離停下腳步轉身看他,孫鶴行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一身甲胄和他的人一樣,看上去冷冰冰,硬邦邦的。平日孫鶴行見她出入都是隻行禮不出聲的。沈郁離正尋思着孫統領叫她做甚,就聽他說:“宮變那日,在下有一事不明,一直頗為好奇。”
“哦?”沈郁離揚了揚眉等他說下去。
“教公主屠狼、馴鷹的到底是什麼人?”孫鶴行問。
沈郁離看着他的目光微微一頓,有意無意地反問道:“是孫統領想知道?”
孫鶴行點頭應是。沈郁離淡淡一笑,轉身頗具深意地看了看身後的建甯宮,又擡頭對上孫鶴行的視線,“既然是孫統領想知道,那……我不告訴你。”
她說完就走,不再去看孫鶴行一眼。孫鶴行卻又幾步追了上來。
沈郁離不勝其煩,耐着性子再次停下腳步,“孫統領還有何事?”
“孫鶴行欠公主三百二十一條命。”孫鶴行說着在她身後躬身一禮,“那日北望樓被圍,若不是公主破局,北辰衛餘下的三百二十一人必死無疑。公主于我等有恩,孫鶴行銘記于心,必當回報。”
恐怕隻有這句話才是孫鶴行自己想說的。北辰衛自組建起便由孫鶴行統管,至今也有許多年了。身為北辰衛統領,孫鶴行一向聽話。皇帝讓做什麼就做什麼。交給北辰衛的任務大多兇險萬分又見不得光,傷亡常有,隻不過很快會有新人頂上。天子眼中他們隻是趁手的工具,能用就行,壞了就扔,從不心疼。久而久之,朝中其他人也當他們鐵石心腸,不似活人了。但孫鶴行說他欠她三百二十一條命。隻這一句,沈郁離便能看出這位孫統領也并不是傳言中那般全然的冷血無情。
“那便好好記着吧。”她回眸望了他一眼,“将來或許有一天我會向孫統領讨要這個人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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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甯宮多坐了一會兒,又被孫鶴行耽誤了片刻,去到鳳儀宮時已經将近午時。沈郁離遠遠看見皇後身邊的蔣嬷嬷帶着個孩子出來。那孩子身形瘦小,看似弱不禁風。她離得尚遠,兩人沒看到她,不一會兒就走遠了。想了片刻,沈郁離才想起這孩子是誰。三皇子沈德康今年才剛九歲,因體弱多病一直養在白鹭山的行宮。他生母出身低微,生下他不久便過世了。傳說他母親當初為争寵使了些手段,令皇帝頗為不喜,連帶着也并不喜歡這個孩子,平日裡都是不聞不問。現在将他接回宮中,看樣子是要養在皇後身邊了。皇帝這麼做的意圖顯而易見。散養了這麼些年,如今要将這孩子培養成一國儲君,的确得讓他有一位出身名門知書達理的母後才行。
望着他們走遠,沈郁離邁進鳳儀宮中。來領路的是個年輕的宦官。在皇後身邊侍候了多年的陳連壽也死在了這場動蕩之中。想到陳宦,想到德均哥哥,往日種種曆曆在目,沈郁離垂頭掩住眼底的淚,加快了腳步向庭院深處走去。
鳳儀宮深處有一個深深的池塘,養了蓮花和各色錦鯉。池水清清,倒映着灰色的天幕,皇後尹舒華一身白衣獨立于池邊,單薄的身影映入水中,微風一過,便随風散亂成破碎不堪的一團影子。
“姨母……”沈郁離遠遠喊了一聲,雖是極力想要控制,出口的聲音卻也如那水中的影子一樣破碎不堪。
尹舒華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精緻的面容蒼白而木然,淚痕未幹,憔悴得不成樣子。
沈郁離忽然難過極了,飛奔過去,一把抱住姨母的手臂。
“姨母。”她又低低喚了一聲。
“阿離…阿離……”
勉強維持着的尊嚴在這一刻支離破碎,尹舒華像是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悲從中來,一聲聲喚着她的名字,緊緊抱住她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