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三月,玄水剛剛開化。水面上的浮冰晶瑩剔透,在夕陽的映照下如同水晶琉璃一般,浮光躍金,璀璨紛呈。這便是詩中所說的長河落日,玄水浮金了。
下了馬,沈郁離被小瑩兒拉着向前走去。目所能及之處,玄水波光粼粼,像是一條金色的巨龍蜿蜒東去。遠處是連綿不斷的雪山。成群的歸雁從天邊飛過。一陣風來,水邊大片的蘆葦搖擺着,發出簌簌的聲響。
不同于京都臨興柔和秀麗的山水,這是她從未見過的壯麗與廣闊。
蕭弘從馬背上取了壇酒,獨自走到水邊,将酒灑入水中。夕陽将那一線酒水和他身上的玄甲也染成了金色,仿佛融入了眼前的畫卷。
“這裡就是落雁灘。”
韓宗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沈郁離心中一顫,轉身看向他。少年稚氣尚存的面龐忽然顯得有些陌生,平日帶笑的眉眼冷冽中含着一絲陰霾。北疆大捷,鎮北軍四萬多将士以身殉國,戰死沙場。這裡就是那片曾經被鮮血染紅的地方。積雪融化了,那場血戰并未留下任何痕迹。天地山河都不曾改變,隻有他們……一寸山河,一寸血。
“瑩兒。”
蕭弘的聲音遠遠傳來,尾音散在風裡,像是一聲歎息。
霍瑩輕輕應了一聲,向他身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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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雁灘,陌生而熟悉,雖是第一次來到這裡,霍瑩卻已無數次聽人說起過這個地方。北疆大捷,京中街頭巷尾都在流傳那一戰的故事。各種傳說加起來恨不得有千八百種,一個比一個精彩,一個賽一個離奇。其中那些情節她早記不得了。唯一記得的是,聽哥哥說過,她的親生兄長也是在這裡戰死沙場的。
玄水滾滾東去,在蕭弘身後映出一片璀璨的金色。
“哥哥。”她走到近處擡頭看他,稚嫩的臉龐上,那雙眼睛像極了阿铮。
“這裡就是你哥哥戰死的地方。那一戰前,他本來是要去京中尋你的。”蕭弘說着放下手中的酒壇,粗瓷壇底和水畔的卵石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恰到好處的掩住了一聲極淺的歎息。“他喜歡喝酒。在軍中,一年我隻能讓他喝一次。饞酒的時候,他就打開一壇聞聞,然後再封回去。”
一起出生入死多年,他們之間的感情堪比手足兄弟。提起阿铮,總是有太多的回憶,不知該從何處說起。片刻的沉默後,他看向眼前的小姑娘,深黑的眸子仿佛望不到底的深海,“他是因我而死的。”
像是風中搖曳的燭火,霍瑩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蕭弘性子磊落,雖然一直不知該如何告訴瑩兒,但他終究不能也不願将這件事永遠隐瞞下去。緩緩呼了口氣,他繼續說道:“那天他為了救我跳進玄水,是我沒能拉住他……那一戰,他本可以活下來。”
風仿佛一瞬間變得更冷了,夕陽照在他身上的光也是冷的。
霍瑩幾乎不敢确定自己聽到了什麼。
“為……為什麼?”她瘦小的身子輕輕顫抖着,聲音支離破碎的連不成句子。某種激烈的情緒在她稚嫩的頭腦中如狂風暴雨一樣不停升騰,分不清是不甘還是憤怒。以往聽人談論起自己的親生兄長,她會在腦子裡一遍遍的想象他的樣子,想象着若是能見到他該多好。原來去京中尋她的本該是她的親生兄長,這世上唯一與她血脈相連的人。可她永遠沒有機會見到他了。
那一日的回憶錐心刻骨,蕭弘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來。他不知道瑩兒在問什麼。為什麼阿铮會死?還是為什麼要告訴她?
其實霍瑩自己也不知道。她向後退了一步。淚水模糊的視線中,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相遇的時候。
“我在找一個手臂上有隻小燕子的小姑娘。你能擡起頭嗎?”
“你不是無父無母,無名無姓的孤女。你叫霍瑩。從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兄長。”
“你有個親生哥哥,叫霍铮。他比你大十歲……”
“他現在在哪呢?”
“不在了。”
自幼孤苦,漂泊多年,她曾無數次渴望過家人的溫暖。可她的親生兄長早已因為他而死在了這裡。教她識字,教她明理,請人為她鑄劍,送她馬,那些溫暖和愛護,全部都是出于愧疚。一切都是緣于她親生兄長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