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恨自己空有安邦之志,真到動蕩之時,又什麼都做不到。父王和哥哥在京中疲于周旋,而我隻能躲在千裡之外,作壁上觀。”
“自保有時一樣重要。先保重自己,才能有所作為。何況……你怎知自己什麼都做不到?”蕭弘說着又去看她的眼睛。
沈郁離臉頰微紅,低下頭去。這些話她從未與人說過。年少時每每說起國事,說起抱負,招來的都是各種各樣的規勸與漠視。她已經記不清曾多少次聽過“女子不可參與國事”,“姑娘家不該談論這些”雲雲。唯有與他說起時,她全然不必擔心嘲諷與輕視。頭一次有人将她放在完全平等的位置上,不帶偏見地聽她說話。
“一旦發生内亂,鎮北軍會出兵平亂嗎?”她問。依稀記得曾聽父王與哥哥說過,北境邊軍輕易不可擅動,若真要鎮北軍出兵,那一定是大亂了。
蕭弘微微颔首,“我已命将士們提前開始準備,若有出兵的诏令也能盡快出征。”
望着他的側臉,沈郁離心中再次生出一絲不安,“你是大晏的戰神。一定會勝的,對嗎?”
“天下哪有什麼戰神啊。隻不過他們争的是千秋霸業,我們争的是生死存亡罷了。”他說着溫然一笑,又像是在向她保證,“一定會勝的。”
生死存亡……讓她憂心多日的問題忽然有了答案。沈郁離随着他的視線看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忽而明白這戰神的頭銜是如何來的。戰事一起,生靈塗炭。他要争的,是無數百姓的生死存亡,所以不能敗,隻能勝。
風小了些,冬夜似乎不那麼冷了。
這場動蕩不知最後會如何收場,京中那些争得你死我活的,都是她的血脈至親。沈郁離面上染上了憂愁,“快到清明了,京中該是已經楊柳青青,春意盎然了。”
“想家了?”
“嗯……”她眼中滿是落寞,“往年這個時候,我都會随父王和哥哥出城祭奠母妃。”
蕭弘輕咳幾聲,擡手指向天邊的啟明星,“年幼時聽人說過,世間所有的思念都會化作星光。王妃定然收到了你的思念,晚一些去祭拜也該是無妨的。”
啟明星在天邊閃爍着,竟然已近黎明了。
忽然意識到他在安慰自己,沈郁離心下一動,沉默了片刻,輕聲說道:“在京中時,熟悉的人都叫我‘阿離’。”
“阿離。”蕭弘輕聲重複着。
她那被許多人從小叫到大的乳名從他口中脫出,忽然就不一樣了。沈郁離輕輕“嗯”了一聲,轉過身去,耳朵紅紅的,不知是害羞還是凍的。
小公主隻留給他一個背影,不作聲了。雪白的狐裘嚴嚴實實裹在她身上,毛絨絨軟乎乎的一團,像是隻卧在雪原上的雪兔。蕭弘想要去看她的眼睛,卻又是一陣咳嗽。
聽到聲音,沈郁離連忙轉身,隻見他一手捂着口鼻悶悶咳着,不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咳喘,隐忍而克制的樣子反而更讓人心驚。
她慌忙幫他拍了拍背,見他呼吸平緩了一些,才收回了手。“是誰剛剛才說過‘先保重自己,才能有所作為。’”
她聲音中明顯夾着毫不掩飾的不悅,末了又說:“不舒服還來城牆上吹風,怪不得程老軍醫沖你發火。再不回去休息,他還得發一頓脾氣。”
“很快就回去,你不告訴他就好。”小公主的火氣來得毫無征兆,蕭弘看了看她,微微一笑,轉頭去看遠處,“天快亮了,阿離想不想看日出?”
她這才注意到周圍淡薄的晨曦,天地相交的地方不知何時現出了一條亮白。遠處有早起的牧民騎馬趕着羊群經過,寶藍色的胡袍在雪地裡分外顯眼。遠遠地,她看見那牧民摘下頭上的氈帽朝這邊揮了揮。
“那是什麼意思?”她有些好奇。
“那是在和城牆上的守衛打招呼。”他說。
沈郁離遠遠招了招手,“我本以為北境民風彪悍又長年征戰,不同民族之間關系會頗為緊張。沒想到大家相處的都很和睦。”
“本就都是大晏的子民,出身、族裔并不能代表什麼。我營中有胡騎三千。和漢人一樣,他們也為守疆護土舍生忘死,流血流汗。”他說着,望向遠去的牧民,“自堯舜起,到始皇帝一統六國,再到強漢盛唐,泱泱華夏包羅萬象,從來不止一個民族。湖泊可枯,江河可竭,唯有滄海不枯不竭,萬古長存,正是因為海納百川。”
世間多少人世代奉行的尊卑貴賤在這一刻仿佛毫無意義。“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她輕聲歎到,“若是天下人人都懂這個道理,百姓就不用屢受戰亂之苦了。”
“百姓所求的,不過是平安而已。而我們能做的,就是在戰火尚未燎原之時将其熄滅。以戰止戰,雖戰可也。”
沈郁離無聲地看着他的側臉。他像這片土地,廣闊坦蕩,能容下世間萬物。又溫暖堅定,可抵擋一切風雨。
微弱的晨光點亮了無邊的原野,她胸中忽然升起一股豪情,“或許将來有一日,我們腳下的土地上會生出一個無比強盛的大國,漢人、胡人、寒族、貴族,全天下所有期盼和平的人們都能安穩而有尊嚴的活着。”
“我喜歡你的‘将來’。”蕭弘認真說道。
“可惜隻是空想。”她站起身來,伸手向前,仿佛要丈量天地,“這天下實在太大了。”
“想要握在手中的話,這天下的确是太大了。”蕭弘說着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沈郁離釋然一笑,雙手撐着城牆探出身去。北風吹起她的烏發,初升的朝陽映入她眼中,像是點燃了傳說中聖山之巅永不熄滅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