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繼續道:“那時少不更事,并不知世人心中正邪觀念根深蒂固,人們對妖怪,總是帶着偏見。我也不知,像我這種天地孕育,自然生成的,便是他們口中的妖,我總以為是我做錯了事,惹得别人不歡喜,所以他們讨厭我,打我,罵我。在我化成人形那一年,我認識了一個人,他就住在,”
指着那片猙獰醒目的赤地:“那邊,原來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宮觀,叫做海棠觀……”
老人陷入久遠回憶,娓娓道來講述着。
……
“信玉師兄,想不到你也……嗚嗚嗚嗚嗚……”
少年一邊刨土,一邊對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落淚,哭得稀裡嘩啦,撕心裂肺,卻不敢太大聲,竭力克制着。饒是如此,跟他做着同樣事情的另一名少年,卻在心驚膽戰地東張西望,提醒道:“信玄師弟你别哭了,等會兒師父聽到了就麻煩了。”
兩人都是一身黑色道袍裝扮,說話之人面相俊郎,很是清瘦。那哭泣的少年比他更瘦,渾似吃不飽飯沒長個,眉清目秀,面如傅粉,滴滴答答落着淚,就仿佛那深閨中黯然神傷的美貌小姐。聞言,身子一抖,立馬止住了哭聲,顯是也怕被兩人師父聽見,但仍在抽抽噎噎啜泣。兩人身邊橫躺着一具慘白的屍體,看模樣,是跟兩人年歲相差無幾的少年。身上全是血痕,似是被鞭子抽打過,深可見肉,臉上也是血迹斑斑,五官都打歪了,可想而知,是被活活打死的。
那叫信玄的少年目光落在死者臉上,不忍直視,又是心悸恐懼,又是難過,淚水如斷線珍珠,噼裡啪啦墜落塵土。手下的動作還不敢停,淚眼婆娑地用鐵鏟奮力刨土。
兩人都是附近海棠觀的弟子。那海棠觀因四周到處種滿海棠花得名。每到海棠花盛開季節,上香的老百姓就會很多,上完香,祈完福,三五成群,搭伴賞花。他們一定不知道,這些海棠花之所以開得如火如荼,是因為樹下埋的全是死人。
兩名少年手腳麻利,很快挖好坑,剛剛能容得下死者。一人擡腳一人擡肩膀,将死者放進坑中。然後,信玄跌坐在泥土邊,再沒力氣填埋,捂着臉,嗚咽道:“信繁師兄,我……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就是見不得信玉師兄變成這種樣子,明明昨天還好好的,明明還好好的跟我說話,幫我掃地,怎麼就……”
信繁比了個手勢,驚慌失色道:“你怎麼又哭了?别哭了!信玉的下場你也看到了,是不是想我倆變得跟他一樣?師父現在正在氣頭上,要是聽到你哭喪的聲音,肯定饒不了你,你想死,别害我!”
聽他這麼說,信玄不敢再哭了,咬着嘴唇,強忍着。信繁拍了拍他肩膀:“我知道你傷心,誰不是呢?人道伴君如伴虎,我們是……唉,誰叫我們沒爹沒娘,落在他手裡,隻能說都是天意,你也别想太多,快幫忙把信玉屍體埋了吧。”
信玄點點頭,拿着鏟子起身。兩人将挖出來的泥土蓋在那具屍體身上。忙活一陣,終于埋完。兩人累得氣喘籲籲,信繁不敢耽擱,對信玄道:“走吧,一會兒師父該找我們了。”
信玄呆呆站着,盯着埋葬信玉的地方,一動不動。信繁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歎了口氣,拉住他胳膊。
信玄忽然道:“師兄你先回觀裡吧,我……我想再呆一會兒。”
想說什麼,但看他神色悲傷,自己心裡也不舒服,信繁點點頭:“随你吧,記住,别呆太久。”
信玄麻木地點頭。知道多說無益,信繁拿過他手裡的鏟子,自行離開。
等他走了,信玄終于裝不下去,兩腿一軟,跪坐在地上,胃裡翻江倒海,他扶着一株海棠樹,哇哇幹嘔片刻。他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什麼都吐不出來。吐了一會兒,又開始無聲落淚。信玉師兄是被師父打死的,在此之前,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師兄師弟慘遭毒手。他們的師父,人前風光,仙風道骨,人後,卻是惡魔,喜歡虐待他們這些弟子。觀裡的弟子,最大的不過二十出頭,最小的就五六歲,全是流落在外的孤兒,是師父帶回來的。信玄跟所有弟子一樣,也是被師父從大街上撿回來的。這些年,他能長到現在還安然無恙,已經是走了大運,身上總是舊傷未愈添新傷,全是疤痕,沒有一處完好。
海棠觀的觀主道号來風,就是個人面獸心的小人。迎接香客時侃侃而談,妥妥的隐士高人風範,哪知根本就是個僞君子。他每次出行雲遊都會帶回許多無家可歸的孤兒,收入門下。可不是什麼良心發現做善事,而是此人有一近乎病态的癖好,就是喜歡折磨幼童,十大酷刑,各種手段,變着花樣,輪番上陣。他自己看也就罷了,更變态的是,他還要所有弟子圍觀,随即抽中一人,抓着蹩腳到難以啟齒的借口,狠狠折磨,直到被折磨之人氣絕身亡,心裡才能稍稍得到一絲滿足。這種堪稱凄慘的畫面,隔三差五都會在海棠觀的刑房上演。觀裡的弟子對此都是恐懼到了極點,然而無計可施。想反抗又打不過,想逃跑,那來風觀主在他們每個人身上都畫了符咒,又跑不掉,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隻能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