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的黃沙劃過臉頰,克洛克達爾站在名為「飽餐一頓」的海上餐廳門口,視線穿過熙攘的人群,狀作無意地掃過按鈴叫人的廚師、捏着菜單流口水的海賊,最終停留在一個端着盤子的身影上。
他不喜歡這種人流混雜的大衆餐廳,自然也不是為了飽腹才來到這裡。
他是來找人的。找一個很久未見,卻又認識了很多年的人。
在餐桌旁邊坐下,很快便有一名紋着花臂的魁梧男性侍者上前來,為他遞上菜單。
克洛克達爾擡起手,指向不遠處那名擁有一頭耀眼紅發的女侍,說:“我是來找她的。”
那一頭熱烈張揚的紅發,在人群中顯得如此奪目,可是隻有克洛克達爾才知道,她曾經被人揪着頭發大罵「紅發鬼」,也曾因太過痛恨自己的頭發而剪成短短的雜草頭,甚至終日包着頭巾。
但是現在的她……
克洛克達爾望着那個人的身影。
她已經能夠随心所欲地将柔順的頭發披在腦後,讓發絲自由地呼吸空氣、沐浴陽光。
三年沒見,她的笑容不再隻對着他展露。清脆的笑聲響在餐廳裡,大多數的人都會被她所吸引,那些人的視線讓克洛克達爾非常不爽。
無論如何,他要帶她走,他已經等了三年。
和花臂侍者交談之後,黛可妮斯回過頭,遙遙望來,青碧色的眼眸對上了克洛克達爾的視線。唇角微微勾起,将手中的餐盤送到顧客桌上後,便徑直向他步來。
克洛克達爾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黛可妮斯瞅着眼前的家夥,挑起眉毛。
幾年沒見,這家夥的身條倒是抽長了不少,站起來應該比她要高得多了吧,想當年還隻是個跟在她身後的小屁孩呢。
她笑道:“克洛克達爾,你被那些修士賣給誰了?”
從一進門,他的視線便牢牢鎖定在了黛可妮斯的身上,看上去并不像舊時的玩伴來尋人,倒像是多年的債主來讨債。
不過此時的克洛克達爾已經收起了直勾勾的目光,隻是半垂着眼簾,答非所問道:“你應該先為我點單。”
一如既往的惡劣個性,黛可妮斯大翻白眼。
“番茄肉醬意面,配紅酒……”
黛可妮斯掀開眼皮子瞅他一眼:“你個小屁孩,還學大人喝酒?”
“我已經十八歲了,”語氣依舊平淡,但克洛克達爾的黑色眸子暗下來,“你連我的年齡都記不住……”
“無所謂,喝醉了一頭栽死在海裡,也别想讓我撈你。”
黛可妮斯向廚房報過菜單,拎着手裡新取的紅酒瓶,笑得不懷好意:“先說好,本店可不允許霸王餐哦。”
克洛克達爾默不作聲地從懷裡掏出一袋金币,放在桌子上。
沉甸甸的分量讓黛可妮斯意外地吹起口哨,她在青年的肩膀上抽了一把:“行啊你,有出息了,掙了錢還知道來照顧我們業務?”
身子向後一靠,克洛克達爾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頗為自得的神情,他微微眯起眼睛:“請快些上菜。”
“命令誰呢,臭小子。”黛可妮斯笑罵道,“注意點你的口氣啊喂,還給我裝起來了?可真是高攀不起了啊。”
飯菜很快上齊,克洛克達爾慢條斯理地将餐巾别在領口前,用叉子卷起意面,放入口中。手裡的紅酒杯輕輕搖晃,他輕嗅片刻,皺起眉毛,最終還是将酒杯放回到桌上。
很明顯,他嫌這酒不好喝。
在黛可妮斯看來,這就是很裝,非常裝。
早在兩人還同處孤兒院的時候,黛可妮斯就懷疑他是從哪個貴族家裡離家出走的叛逆小孩,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他的少爺脾氣還是會時不時冒出來。
“不喝也是要付錢的哦。”
端着飯菜遊走在餐桌之間的黛可妮斯,忙着上菜,隻輕飄飄地丢下一句話。
克洛克達爾懶得搭理她,一心一意解決盤中的食物。
眼看着黛可妮斯轉回吧台前,花臂侍者偷偷湊到她身邊,擠眉弄眼地小聲問道:“小黛可,那青年什麼情況?你的相好嗎?啊,雖然看上去眼神有些兇狠,不過也算得上是儀表堂堂了……”
儀表堂堂?形容克洛克達爾?黛可妮斯哭笑不得,那家夥裝模作樣的時候倒是人模狗樣,可實際上就是個混小子罷了。
“不是什麼相好的,勉強算是……我的弟弟吧。”
花臂大叔扭過頭去,看向那個坐在餐廳另一角的克洛克達爾,心說那小子看着你的視線可不談不上什麼弟弟啊……
餐廳裡的客人有些多,黛可妮斯很快便忙得顧不上自己的熟人了,端着盤子來回跑。
克洛克達爾将刀叉擺在吃光的餐盤一旁,擡起頭以目光追随她的身影。
而黛可妮斯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他這邊的情況。
完全沒有。這讓某人很不爽。
但是早些年的相處經驗讓他心裡清楚,等待是等不來機會的,他必須要主動出擊。
直到餐廳裡的客人少了一些,看着黛可妮斯有閑暇功夫了,克洛克達爾才借着結賬的機會,靠在黛可妮斯旁邊的吧台上。
“那些家夥想将我賣給海軍,真是不知好歹,是不是?”他嗤笑了一聲,“我把他們都殺了。”
黛可妮斯聞言擡起頭,對這個結果倒是不感到意外。
收養彼此的「慈心福利院」,表面上打着照拂社會遺孤棄嬰的旗号,實際上卻會将臨近成年的孩子變賣為奴,強壯的孩子還會被賣給海軍充作士兵。
身着白衣的修士們個個慈眉善目,背地裡卻是利欲熏心,就連提供給孩子們的飯菜,也僅僅隻是又硬又小的黑面包和米湯。
黛可妮斯比較幸運,沒有被打上奴隸的烙印,隻是被路過采購的餐廳主廚看中,買下她來作服務員。
若是成為奴隸,隻怕一輩子都要活在這種該死的陰影下,黛可妮斯才不想讓自己的人生變成那樣呢。
“那幫修士都被你殺了?”黛可妮斯數着收到的小費,“正好,我最煩的就是他們那副虛僞的嘴臉。”
她半垂着頭,靈巧的指尖正把鈔票數個不停。克洛克達爾的視線落在那翻動的錢币上,沉默良久,他突然道:“你打算一輩子都在這裡當個服務員嗎?”
“這有什麼不好?”
黛可妮斯古怪地打量他一眼。
“包吃包住,收入也足夠,雖然我的确很想過上不用打工的生活,但也就是做做夢罷了。”
注意到克洛克達爾落在她手中小費上的鄙夷視線,黛可妮斯想起了他剛剛拿出的一袋金币:“話說你似乎變得很有錢啊,怎麼做到的?未來打算去幹什麼呢?”
克洛克達爾微微調整了一下靠在吧台上的姿勢,眉目之間隐約流露出幾分笑意,似乎就等着她問這個問題:“我以後自然是要成為一個海——”
話音未落,餐廳另一頭突然爆發出一陣粗魯又狂放的嬉笑聲。是一群舉辦宴會的海賊,喝醉了酒,大吵大鬧地又叫又笑,甚至還有好幾人已經站在了桌子上,開始脫掉衣服跳舞。
黛可妮斯猛地一拍桌子:“又是海賊!真是煩死了!喂湯姆大叔,給海軍基地打電話,把這群家夥統統抓了!”
花臂大叔哈哈一笑:“不可以哦小黛可,畢竟那些海賊是我們的客人呢。”
“那就在他們的酒裡下毒吧,”黛可妮斯毫不猶豫道,“毒死他們,扒光他們的衣服,然後丢進海裡喂魚!”
“都說了他們是客人啦,小黛可你差不多也該收起對海賊的偏見啦,也不是所有海賊都會這樣吵吵鬧鬧地開宴會……”花臂大叔笑道,“嘛,隻不過大多數海賊都是這樣而已啦。”
黛可妮斯恨恨地翻找着訂單:“哼……小費給的那麼少,酒水倒是喝了不少,啊,有人吐在地上了,好惡心……”
她注意到身邊的克洛克達爾突然中止了話頭,陷入了沉默。
“剛才被打斷了,我沒聽清,”她問,“你說什麼來着?”
克洛克達爾略顯複雜的眼神,從那群海賊移回到黛可妮斯臉上,他頓了頓:“為什麼對海賊那麼厭惡?”
“為什麼?”
黛可妮斯不免好笑,指着不遠處的混亂景象:“這還用我多解釋嗎?待會打掃衛生的也是我。”
“海賊這種家夥實在是太讨厭了,對不對?你以後在大海上混,可千萬要和那種臭東西保持距離。”
他又沉默下來。
片刻後他才開口,字斟句酌道:“說起來,我打算……組建一個工作社,像個公司那樣的。通過服務和貿易之類的……嗯……借此賺錢。”
“真讓我意外,聽上去還挺正經的嘛。”
黛可妮斯已經将墩布和水桶提到了手裡,克洛克達爾注意到她把一枚匕首藏在袖口。
根據自己對她的了解,那刀刃上應該已經塗抹了麻醉類的藥水,趁着打掃的功夫,在某個渾渾噩噩的醉鬼後背上捅一刀,大概也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她還是這麼擅長給自己尋開心,克洛克達爾微微一笑。
他攔住她:“我現在需要人手,加入我的工作社吧。”
“啊,才不要。”
被直截了當的拒絕了。克洛克達爾沉默。
“好幾年沒見,突然蹿出來說這種話是要怎樣?”黛可妮斯莫名其妙地瞅他一眼,“張口就是要讓我給你打工……沒大沒小的臭小子。”
克洛克達爾皺起眉毛,上前一步低聲道:“我不認為你該留在這種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别忘了你的能力……”
好奇怪,幾年不見的發小,居然一見面就開始诋毀她寶貴的工作。雖然她也不想打工,也會在背地裡罵餐廳老闆又拖欠工資,但是……
畢竟她借此避免了淪為奴隸的命運,那個秃瓢的餐廳老闆雖然吝啬,卻是自己實打實的救命恩人。
黛可妮斯有些不快。
“你想被我縫住嘴巴嗎?”銀色的絲線在她手中一閃而過,黛可妮斯眯起眼睛:“要麼閉嘴,要麼就幫我一起擦地闆。”
沒成想,下一瞬克洛克達爾就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原本有這麼大嗎?
黛可妮斯能感受到那掌心下薄薄的繭子,她突然發現自己要擡起頭才能對上這家夥的眼睛,他長高了很多。
似乎也變了很多。
很久之前,這隻手還幼小而稚嫩,隻會倔頭倔腦地抓住她的衣角,一言不發地跟在她身後。
因為某些原因,兩個小孩子在孤兒院都沒什麼朋友,卻因一次意外與彼此成為夥伴。
從此結伴去廚房偷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