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亂的金色卷發被一點點梳順,避免牽扯到那條傷口,林安猜如果林小姐在天有靈,肯定會拽自己頭發,質問她為什麼對這個女人這樣好。
畢竟無論如何,瑪格麗特都曾帶着她的小團體針對過自己,盡管她很快就被凱瑟琳按在地上揍的滿地找牙。
林安并不認為自己如武俠小說主角一般心胸寬廣,能做到滄海一笑泯恩仇,可她的心卻也不像那些反派硬如鐵寒如冰。
她甯可看瑪格麗特在紐倫堡走上絞刑架,也不願看見她因這些瑣事落得這樣的下場。
“你是個交了好運的人,沃爾裡希家人口一代代稀少,現在就留下這麼一個獨苗,恭喜你,要變成皇後了。”
“那我要慶幸現在沒有斷頭台了。”
對于這個古老的家族,林安隻在凱瑟琳的嘴裡了解過,或許是一個符合刻闆印象的老貴族,但很快就會被時代淹沒。
不過今天林安倒想聽聽瑪格麗特怎麼形容他們,畢竟以她剛剛的描述,她是以嫁入這個家族為目标回到柏林的,那對其的了解肯定比她,甚至凱瑟琳都要多。
“沃爾裡希家,到底是什麼樣的。”
“你不知道?”頗有些詫異的看向身後女人,瑪格麗特突然意識到一個讓她有點惡心的事實,那就是這兩個家夥貌似是真心相愛的,無關利益地位這些。
神啊,這實在是讓人無法理解。不過她倒也可以講講這些古老家族的故事,就當是那兩根煙的報酬。
“首先說明一點,德國的這些貴族曆史,我們自己都有搞不清的時候,所以我隻能給你講個大概。”
幾縷金發被絲帶穿過,杯中紅茶冒着熱氣,得到肯定的眼神後,瑪格麗特回想起自己知道的那些事。
“其實說起來也很簡單,一個與德國共存的親王家族,娶了一個差點被砍頭的帶了一點點王室血統的法國女公爵,就這麼簡單…這消息值得你拽我頭發嗎?”
…
捂着差點被拽秃的頭發,咬牙看着面前雙手叉腰的人,威廉姆斯心中竟生出一點嫉妒的意味來。
上天格外垂憐面前的黑衣男人,即将奔四的年紀卻比那些二十歲的更年輕,可惜就像那些漂亮的純種狗一樣,美麗外表下是陰晴不定的壞脾氣。
丢掉手裡幾根金毛,老母雞一樣擋在艾德曼身前,得益于林安那兩件皮草,艾因斯大發慈悲的準備幫她再解決一個麻煩。畢竟威廉姆斯要在巴黎停留很長一段時間,他可不準備讓他生出什麼風浪來。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答錯的話,在我手上的就不止是你的頭發了。”
“絕對不可能!”
“行,你有種。”
摸出藏在懷裡的匕首,剛準備上前割掉那讨人厭的舌頭,一直沉默的艾德曼突然有了動靜。攔在兩人之間,那雙藍眼睛平靜的像是在處理别人的事一樣。
“上校先生,這些事請交給我處理。”
“你确定?”
“樓下女傭在擺晚餐用的東西,那束插花實在難看,貌似她更需要一點幫助。”
就像不放心孩子的家長一樣,狐疑的看向兩人,略顯不滿的哼了一聲,艾因斯決定下去拯救一下那個手笨的女傭,誰告訴她插花就是把花一股腦塞花瓶裡就行的。
簡直醜的和雞姆萊不相上下。
艾因斯離開的那一瞬間書房内的氣壓就下降了不少,掏出手帕擦淨不該出現在寒冬的汗珠,小心打量面前年輕男人的背影,威廉姆斯突然發現曾經跟在他身後的小孩,早已變成了一個比他還要高上許多的男人,也變成了即便在德國也足夠危險的存在。
眼見對方遲遲未有行動,威廉姆斯不确定他知道多少,也不清楚他的下一步舉動,他現在隻覺一陣頭疼。
艾德曼叛逆的青春期并未持續太久,再加上艾因斯的管教,在威廉姆斯心裡艾德曼從未有過不合适的行為。當然上學時男生之間的調皮事除外,那時候他,艾因斯,簡妮可沒少往學校跑。
三個孩子并排站在牆角,簡妮唱紅臉他唱白臉,艾因斯則和憤怒的老母雞一樣就差把校長假發拽下來。
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生變化的呢?威廉姆斯快要忘記了,隻是從某一天開始,克萊文不再參與家裡的釣魚活動,他成了校長的得意子弟;本森也沉穩了一點,就像那些龐大毫無生氣的鋼鐵怪物一樣;艾德曼則被轉入專門培訓精英的訓練團,在那裡他是被寄予厚望的小明星。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發展,但似乎又有點說不上來的地方,威廉姆斯幾次咂摸都品不出其中的門道,最後他也隻能多拿一點零花錢給這三人的教官。
這樣的變化簡妮和艾因斯也清楚,但他們都無心去思考,時代發展的瞬息萬變,你方唱罷我方登場,威廉姆斯隻能摸着石頭小心翼翼過這條洶湧的河。
可當他終于摸爬滾打到河對岸時,回首間他卻看見那三個孩子站在河中央,對着那被奉為神明的人高呼。
那一瞬間威廉姆斯像是被人照着肝來了一拳,冷汗順着脊背滑落,他該慶幸這幾個孩子都成為了宣傳書上規範的模闆嗎?
他好像真的高興了很久,仿佛忘了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
“威廉叔叔。”
“哦…哦。”
久違的熟悉稱呼将他從記憶長河裡拖出,面前人已經轉過身,依舊是那麼平靜的樣子,莫名看得威廉姆斯心裡發毛。
黑制服裹在挺的筆直的脊背上,背着手艾德曼也突然發覺,威廉姆斯真的變成了一個中老年人,他甚至在那雙略顯渾濁的綠眼睛中看到了一絲恐懼。
“威廉叔叔,你還記得我小時候被那些孩子欺負的最慘的一次嗎,是你和邦尼阿姨一點點把我清理幹淨,你們忙了一晚上。有人建議你們把我的頭發都剪掉,這樣能更方便一點,但你很果斷的拒絕了。”
“隻不過要多洗幾次而已,我沒必要因為這些讓你變成光頭,哪怕隻有那麼一兩個月。”
回想起那次堪稱虐待的霸淩行為,即便過去這麼多年威廉姆斯依舊是滿腔怒火。誠然他們在上一次選擇了一個不合适的盟友并被背叛,但這和一個在德國出生的孩子有什麼關系?
隻因他的母親來自意大利,就要承擔那些沒由來的偏見?就要被施以最侮辱的刑罰?
那他們和法國人有什麼區别?
蜂蜜粘膩厚重的感覺再度爬上肌膚,深吸一口氣,艾德曼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變得如此生疏。
“我還記得是您托關系給我母親找來最好的醫生,在母親無法撫養我時,您是第一個要收留我的人,盡管那時弗林斯家的日子也很艱難。我的第一套制服就是您帶着我去做的,您說我已經長大了,要學會收拾自己。”
“我并不知道有父親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他離開的太早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但我想,您和艾因斯先生一直充當着這個角色,而且某種程度上您比艾因斯更靠譜一些。”
“您愛這家裡每一個孩子,愛他們甚至超過自己的生命。所以威廉叔叔,我請求你放過林安,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如此真誠的懇求您。她不是引起禍事的根源,相反她改變了我的人生,我愛她,愛到我無法忍受和她分開的每一秒,如果她死去,我也絕不會獨活在世上。”
“不!你根本不明白!愛情這可笑的東西有多脆弱!”
生平第一次對着艾德曼大聲吼叫,狹小的書房内氧氣逐漸稀薄,踉跄着走到窗邊,冷風帶着些許雪花鑽進窗框。
冷空氣撕割着呼吸道,沉重的身體靠在窗框上,轉過頭威廉姆斯已經分不清面前的是那個無依無靠的孩子,還是一個所有人都懼怕的黑衣服。
“我是眼睜睜看着你長大的,在你母親還懷着你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我答應過她要保護好你,我發過誓的!”
“你根本不知道愛上那樣一個人有多危險,可你該知道的啊!你付出了多少才走到今天這地位,被那些老兵打的嘴裡吐血,被丢到冬天的海裡差點淹死。從海邊回來後你就肺炎了,我罵艾因斯怎麼這樣狠心,你可是他帶大的啊,可他說這是你的選擇,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對自己,可這如果是你自己選的我也隻能支持,我知道自己沒那麼大的本事,隻能跟在别人後面陪笑臉,等着人家施舍一樣給我個一官半職,好讓我能幫上你們的忙。”
“你吃了那麼多苦,日子也終于一天天好起來,你為什麼要因為那樣一個女人自毀前程?是,我是動過殺心,想把她弄死。可你要知道,那時候凱瑟琳需要一份工作,她從小就想去柏林報社做記者,結果那些人說她行事不符合規範,你不知道她因為丢了那份工作哭了多久。去年你有望晉升校官,可你知道有多少人恨你嗎?如果讓人知道你做出這種事,難道你要去和你的同僚在刑訊室見面?”
“而且你說你愛她,那你能給她一個安穩的生活嗎?你難道要讓她一直在巴黎當你的情/婦?如果你真的愛她,那一開始就不要把她扯進來。如果你愛她,那你要給她一個安穩幸福的生活,哪怕陪伴在她身邊的人不是你,哪怕她和别人在你眼前表現的那般甜蜜,你也該放手。不是你死我活的才叫愛。”
肥胖導緻脂肪壓迫心髒,嘴唇發紫顫抖,跌坐在地闆上,一行濕熱的液體劃過被冷風吹到麻木的臉。真是丢臉,他居然在晚輩面前表現的如此失态,可他必須這樣做。
他當然知道以凱瑟琳的性格絕對交不到朋友,所以當林安這個黑頭發願意和她做朋友時,盡管有些不滿但威廉姆斯還是很高興。他也能看出來,在林安出現後,艾德曼那死水一樣的生活開始泛起波瀾,那隐忍纏綿的愛意他看得一清二楚。
平心而論他并不很讨厭林安,可他更愛自己的孩子們。時代發展的太快,不合适的感情帶來的危害也越來越可怕,威廉姆斯絕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們跳進火坑,他要想盡一切辦法保護好他們,哪怕自己背上一切罵名也無所謂。
反正從一開始,他就已經被這樣看了。
“威廉叔叔。”
眼見對方情況不太對,快步上前艾德曼想扶起地上的人。他怎會不知威廉姆斯為什麼會做出這一切,也知道他們為什麼會走到如此境遇。
“威廉叔叔,我知道您愛我們勝過一切,甚至勝過你自己的孩子。可套着枷鎖的愛并不是愛,那隻是折磨人心的刑具。我清楚我的選擇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我甯願承擔這苦果,也不想麻木的活下去…”
“呵呵,多麼浪漫的騎士精神啊,如果路德維希或者維爾納還活着就好了,他們肯定比我更适合做家長,如果他們活着就好了,如果他們活着,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威廉叔叔,請不要這樣說,你已經很…”
蹲下身試圖将地上的人扶起,可就像是着魔了一樣,威廉姆斯牢牢的伏在地上,嘴裡不停念叨那句話。
“在我心裡您和我父親沒什麼兩樣,所以請您不要…”
“不!你什麼都不知道!”
着魔的威廉姆斯突然暴起,淚水不斷從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流出,不知是慘叫還是哀嚎,頭頂在地闆上,恍惚間威廉姆斯想起了那決定他命運的一晚。
“不…你什麼都不知道…該死的人應該是我,該上戰場的人應該是我,該去死的人應該是我啊!”
“夠了。”
木門再度被打開,将手帕甩在威廉姆斯那涕淚橫流的臉上,艾因斯終于擺出了一個奔四的人應該有的表情和态度。
“站起來威廉姆斯,你從哪找來的女傭,手笨的跟大象一樣,好好的花全讓她糟蹋了!還有你,到點了就給我回家吃飯,少賴在别人家。”
揪着後頸将年輕人拔蘿蔔一樣拎起來,推開一點縫隙帶着他溜出又火速關上門,小書房内威廉姆斯再無任何聲息。書房外依舊一片祥和,如果忽略掉門口低頭不語的弗林斯兄妹的話。
兩兄妹的母親瑪麗安和弟妹邦妮正在準備聖誕晚餐,威廉姆斯的四個孩子正在布置餐桌,那個手笨的大象女傭被派去磨核桃,不得不說還是這份工作更适合她。
艾德曼并未像以前一樣得到留在弗林斯家吃晚飯的機會,安靜的坐在後座,身側艾因斯正看着窗外。一片片雪花飄落,商業街内暖黃燈光閃爍,映在雪上星光點點。
“威廉姆斯一直認為該死在戰場上的人是他,而不是他哥哥維爾納。”猜出年輕人想問的問題,依舊面對車窗,燈具店那碩大的水晶吊燈格外閃爍,“你還記得維爾納嗎?我說的是沒發病前的維爾納。”
“不記得了。”
“也是,你們當然不會記得他,也不會記得威廉姆斯以前的樣子。”
維爾納·弗林斯,兄妹倆的父親,可在三人的記憶裡,他是一個患上彈震症的可憐士兵,戰争結束的第三年,他用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就在尚年幼的克萊文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