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晴天曬好的被子很蓬松,躺上去還能聞到洗衣粉和熏香的味道。
全身緊繃的像躺在棺材裡的屍體,兩人之間隔着棉被還隔了半張床,緊貼在床邊險些掉下,艾德曼還沒那個膽子鑽被窩。
房間裡氣氛有些尴尬,艾德曼肯定林安在盯着他,但他隻能梗着脖子不敢轉動一下。現在的情況完全超出預料,他害怕自己會做出什麼傷害對方的事來,那樣的話他絕不會原諒自己。
“你為什麼不靠近點,是和他們一樣不想和我扯上關系嗎?”
臉又在枕頭上蹭了幾下,棉被一側被壓住,想翻身都有些困難。事實上她考慮過要不要開場就問對方是不是喜歡自己,但這樣顯得她自大又自戀,而且可能沖擊太大。
因為在床頭燈最低檔的燈光下,她看見對方臉已經紅到了耳根。要是真的那樣問,怕不是倒杯水上去都能冒蒸汽出來。
“沒有!我隻是覺得這樣就很好了。”
照着胳膊狠狠擰一把,盯着彩繪天花闆看不出個花,平日裡巧舌如簧現在卻像口吃的人,隻能擠幾個混亂的詞出來。
“艾德曼你談過戀愛嗎?”
平地炸起一聲雷,神經抽搐大腦飛速運轉,艾德曼沒想過林安思維會如此跳躍。偷瞄一眼旁邊的人,那雙黑亮的眼鏡閃着光,就像一個無辜的求知者,讓人看了說不出斥責的話。
“沒談過。”
重新盯着天花闆,掐着胳膊的手力道又重了幾分,對着并不那麼相信的上帝祈禱不要再有什麼奇怪的問題,但很顯然神要懲罰他一下。
“不會吧,我還以為你肯定會有前女友之類的。”
将被子往自己身上裹緊一些,林安對這個答案有點懷疑,她無法确定艾德曼說的話是不是謊言,也不确定那深了一個色号的紅暈是不是什麼僞裝。但這些無所謂,反正他們的關系不會讓她糾結這個問題。不過當聽到這個回答時,她承認确實有一點興奮和滿意,可随後就是惋惜。
想她林安潇灑半生,結果卻要在納/粹德國,為了生存撩撥陽/痿黨/衛/軍,雖然對方長的好看,但怎麼想都是那麼離譜且難過。
“感覺你還不如我呢,說不定我在家裡還有個定了娃娃親的未婚夫呢。”
“什麼!"
猛地彈起身艾德曼不可置信的看着躺平的人,他不知道什麼叫娃娃親,但他知道未婚夫是什麼意思。如果林安真的有一個未婚夫,那他豈不是破壞人婚姻的第三者?
他從未聽别人說過林安有沒有未婚夫的事,但确實知道一些地方會給孩子指定婚姻對象。腦子亂成漿糊,他讨厭那種破壞别人美滿家庭的人,而現在他有可能變成自己讨厭的人。可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比過那位未婚夫。
看着明顯應激過度的人林安有些想笑,沒想到這個家夥居然這樣不禁逗。明明一直都是那個看不起人的冷漠樣,結果每次自己逗一下,就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炸毛,看着就很有趣。
“放輕松,我隻是說有可能。畢竟要是真有的話,我可能就來不了歐洲了。”
“嗯。”
懸着的心終于放下,重新躺回床上繼續當屍體,心裡不住的感謝上帝,艾德曼覺得這種驚吓還是少來點的好。
之後他們又聊了一些過去的事,林安今天有些話痨,拽着艾德曼聊了很多過去的事。那是她從原主林小姐那裡得到的記憶,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很是叛逆的母親,繁華的租界和外面讨生活的普通人,華麗但和籠子沒什麼區别的園林。
艾德曼很少聽到林安說這些,她不怎麼提及自己的過去,隻有那份入境審核的資料,簡單幾句說明了她的出身和學曆。
“你問我有什麼故事?我可沒什麼好故事能講給你聽。”
調整一下有些酸痛的脖頸,聊完自己的話題後林安意料之中的将矛頭指向自己,思考一會該說些什麼,艾德曼不認為自己的經曆有什麼好講的。
并不光鮮也不那麼吸引人,就像一團污泥,誰看了都會忍不住皺眉。
“放心,我現在接受度很強。你絕不想知道廚房竈台旁邊都有怎樣的八卦。”
“聽上去不是什麼好事。你真的想聽?”
“如果你不願意的話就算了。”翻了個身留給對方一個背影,一點點欲擒故縱的手段,有些可恥,但非常好用,“就當我為了報答那頓飯,給你講故事聽好了。”
“那好吧,但先說好了,這絕不是什麼好故事。”
“沒事,我接受度很高!”
看着兔子一樣迅速翻身盯着自己的人,無意識的笑了一下。深呼吸幾次,艾德曼不知道自己的故事該從何講起,也不知道這段故事是否有價值。
“我父親死在了世界大戰的時候,1916年,他被征召進軍隊當了名騎兵。那個時候我兩歲,我母親還在樂隊演奏小提琴。說實話我已經不記得他長什麼樣了,你在柏林的時候應該看過那張照片,他和我母親的結婚照。”
“我看過,你和你父親長得很像。”林安沒有說她聽史塔克先生講的那個故事,她不确定那個故事的真實性,而且現在艾德曼在講自己的過去,很難得的機會,她不想錯過。“那個時候他們都很年輕,不過你有些地方還是像母親的。”
“我母親比我父親年長六歲,拍那張照片的時候他剛22,算個新入行的建築師。”
居然還是姐弟戀。豎起耳朵林安往艾德曼身邊挪了挪,這事可太勁爆了,就算聽完被滅口,她也覺得很值。
“反正他們就那樣結婚了,然後生了我,本來生活還不錯,但是打仗了。我母親等了三年,最後等來他的死訊,他死在了凡爾登,是被流彈碎片打穿喉嚨和胸腔,軍醫早就死了,沒人能救得了他。”
“後面經濟不好還有大流感,沒人有錢去聽交響樂,母親下崗做了工人,在油墨廠。那個時候生活很艱難,我們賣了很多東西,可所有東西價格瘋漲,鈔票還不如引火的稻草有價值。”
“但好在我們都活了下來,我母親想讓我去上學,圓她的大學夢,但我做了一個愚蠢的決定。我和克萊文去了軍校報名,母親知道的時候氣壞了,她給了我一巴掌。但事已至此,我們都去了軍校,當時大家都這樣說,說年輕男人都要進入軍隊才行,說我們肩負着國家的未來。”
“母親隻覺得這話很蠢,她認為未來才不在我們這些毛頭小子和吃不起飯的人身上,那些大人物才是掌控未來的人。現在想想她說的是對的。”
“後面就是訓練,現在想想那個蠢樣子我都有點不想說。”
林安想拿枕頭蓋住他臉,她是來聽故事的,不是來聽這種能搞死自己的話的。
她知道一戰後德國人生活困難,艾德曼凱瑟琳這一批孩子被稱為饑餓一代,他們的故事都很相似,死在戰場的父親,獨自拉扯孩子長大的母親,兒童時期就要工作賺錢的自己。
那段記憶應該很恐怖,因為即便現在有錢,凱瑟琳也會吃掉每一顆掉落的餅幹渣,艾德曼也會用面包把餐盤刮個幹淨。他們害怕饑餓再次來襲,就像小時候那樣。
但再痛苦也不是他們發動戰争,侵略别人的理由。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問吧。”話題主導者再次轉變,一起平躺在床上,林安不知道艾德曼想問什麼。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你覺得我們能回到瑞士嗎?”
“有點困難,你也說過,其中一個姑娘是英國人。”
“那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了。”
尊嚴與生存向來是較為沖突的兩個東西,特别是在戰争環境下,普通人想保持尊嚴的活着都有些費力,更别提林安這種戰争難民。
她知道艾德曼的心意仍未改變,她完全可以放棄尊嚴湊過去,用自己去換取回到安穩生活的機會。就像那些光鮮亮麗的女郎,遊走在軍官之間,裹着貂皮大衣,享受着豐富的物資待遇。
可那樣的話,她好像會掉進另一個深淵,戰争結束後,她的遭遇不會比法國女人好多少。更别提她很可能死在德國人手裡。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林安不知道自己要怎麼選,在尊嚴與生存間做出那個選擇。
“我以前救過一隻狐狸。”
“嗯,然後呢。”
看出她有些為難,艾德曼如往常一樣再次出手解圍,而這也幫了林安大忙,兩人就這樣将那個問題抛在腦後。
"那是個秋天,我們去郊外的森林裡訓練,快離開的時候我看見一隻狐狸被繩索套住了腳。那是一隻漂亮的小赤狐,因為看上去很可憐我就把它放掉了,還給它吃了罐頭。同學們都笑我蠢,那樣漂亮的狐狸皮毛會很值錢,隻要把它賣給獵人就會拿到最少五馬克,這夠我們買一紮啤酒喝了。"
“你才不蠢。”活動下有些僵直的腳趾,林安想到了聊齋裡那些報恩的狐狸,不知道歐洲有沒有同樣的說法,“在中國有很多關于狐狸的民間傳說,最著名的就是如果你救了一隻狐狸,那它就會變成美女來報恩。”
“為什麼會變成女性來報恩?”
"因為寫這些故事的都是娶不上老婆的窮書生,他們幻想有一個漂亮賢惠的老婆照顧自己,最好這個老婆還能幫他考取功名。然後他會發現自己的妻子是來報恩的狐狸妖怪,這個時候狐狸小姐就會離開自己的丈夫,順便再給他牽一段好婚事,因為人和妖怪不能在一起。"
躺在被窩裡伸了個懶腰,對這些窮書生意/淫的故事林安一直覺得可笑,“不過為什麼是美女,可能就是神秘的東方性/幻想了吧。”
忽略掉那個奇怪的詞,今晚受的沖擊有些過多,艾德曼已經無力去思考她是從哪學的這個詞。現在他有些好奇歐洲的狐狸會不會變成人來報恩,他從未聽過相關故事。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狐狸會變成人來報恩的話,我想它報恩報的有些遲緩。”扭頭看向對方,那雙黑亮的眼鏡明顯遲疑了一下,“你是狐狸嗎?”
“你以前還說我是水妖,現在又變成了狐狸。”
嘲笑一下對方那認真又有些傻的問題,剛剛那段話并不算隐晦,或許是個乘勝追擊的好機會,但她現在困了,急需休息。
“我可以在睡前問你一個問題嗎?”眼皮再次上下觸碰,打了個哈切林安保證這次她是真心發問的。“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不知道,很抱歉,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也不知道答案。”
“…你真是個怪人…”
“可能是吧,晚安。”
林安入睡速度很快,晚安兩字還未說完就閉上眼鏡沉入夢鄉。輕身離開床鋪,艾德曼終于找到了那份文件,時間已經是淩晨三點,如果不想過勞死他最好趕緊找個地方休息。
看着将自己縮成蟬蛹的人,手不受控制的伸出又收回,臉上笑容相當苦澀,艾德曼不知道今晚所作的一切是否正确。
艾因斯先生說的很對,熱潮已到最頂點,他們無力抗衡那巨浪。太多人在盯着他們,林安不該為了他的妄想承擔風險。
“我多希望你能知道,又希望你不要知道。”
當林安頂着雞窩頭起來時已經是上午九點,艾德曼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房間,但還貼心的留了頓早飯和一件毛衣。
培根香脆面包柔軟,盤腿在椅子上進食,林安在想要如何應對接下來的事。她可是在德國佬的房間住了一晚,雖然什麼都沒發生,但用腳想都知道,在艾德曼離開房間那一刻,绯聞早就傳的漫天飛。
做了一會思想準備,在走出房門的那一刻她就看見了自己的老冤家,卡莉坐在服務台裡磨指甲,她應該是剛剛抽過煙,那股刺鼻的劣質煙草味熏的人頭疼。
“看來你終于攀上高枝了,真是值得慶祝的事。”
“沒什麼可恥的,為了生存。而且就算我說什麼都沒發生,你們也不會相信的吧。”
熟悉的聲音,難得沒有嘲諷的調調。連頭都沒回的等電梯,林安早就料到了這種情況,不過卡莉沒有大肆嘲諷倒是比較意外,可能是昨晚的事讓她收斂了一下。
“祝你好運。”
“謝謝你的祝福。”
如林安所想,僅僅是往宿舍去的路上,她所受的關注比平時多了幾十倍。就連最好脾氣的員工,在看到她的時候也轉身離開,像是怕沾上什麼髒東西。
按照排班表她今天休假,剛剛她去問了經理,晚上宴會依舊。無視那讓人難受的目光,打包好東西出門,林安要回家看看,她有事找兩個姑娘說。
今天家裡依舊隻有福傑太太,而她的神色有些不對,林安擔心她是不是又心髒病發作了。
“嗯…你知道艾麗娅的父親嗎?”
接過林安帶回來的早餐曲奇又将其放到桌邊,搓着手福傑太太不自在的看着窗外。
“艾麗娅的父親?”抱着大衣思索一會,林安并不記得有這麼一個人出現在自己的記憶裡過,“我隻知道蘇菲說她離婚了,對于艾麗娅的父親我倒是不知道,她們都沒和我說過這些。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艾麗娅的父親來了。”
“什麼?”
倒了一杯熱水給對方,歎了口氣,福傑太太眼中滿是憂愁,“是一個看上去人就不怎麼樣的男人,眼睛像老鼠。昨天晚上他跟着艾麗娅進來,說自己是她的父親。”
“不會是假冒的吧?”
“不是,艾麗娅告訴我那個人确實是她的父親。但是艾麗娅好像很怕他,我猜到那人可能還會來,就讓尤裡帶她們去工廠躲一躲,你回來前十幾分鐘他才離開這裡。你真的不知道這事嗎?”
努力在腦子裡搜索關于這件事的蛛絲馬迹,撿起掉在裙子上的頭發,林安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聽過一些相關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