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八擡大轎當姑奶奶請回來後,林安的生活順心質量高了不止一個度,而七号房間那位也沒再發難過。這對經理來說是好事,丢點面子換來全酒店安甯,是樁劃算買賣。不過一些人可不這麼覺得。
忮忌的牙根癢癢,卻還要擺出假笑裝作和氣,這像極了一些電視劇的恐怖情節。如此詭異的氣氛下林安處變不驚的擇菜,這些人再恨也不能怎麼樣她,與其繼續和他們鬥氣,還不如想想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
所有禮物都被标注好了價格,七号房軍官那莫名其妙的善意恨難得,林安擔心自己給不起他想要的報酬。她沒錢沒财物,唯一能當作禮物的手表早就當了出去,自己所謂的回報不過是一個侍應生應當做的事。
而且她不确定這位軍官能留在華沙多久,需要長期駐紮的軍官們都開始找房子去住,如果這位好心軍官即将離開華沙,那自己的處境絕對會變得更糟。
她不止一次在那些人眼中看見狩獵般的目光,那讓她想起紀錄片裡的狼群,跟蹤圍獵多日,在獵物最脆弱的時候一擁而上将其撕碎。
很可怕的事,她應該趕緊想好出路,可出路也不是那麼好找的。
在廚房小工三分恐懼三分仇恨一份忮忌的眼神中,拿出幾個土豆玉米放進口袋,按照經理的說法她可以拿走一些東西,隻可惜她林安還有一絲道德底線。在收拾好七号房間後來到廚房幫忙,她還是幹不出光天化日吃白食的行為。
有時候太有道德也不是什麼好事,或許她該學着其他人那樣抛棄道德,但這是她和禽獸唯一不同的地方,她還是想以人的身份活在世間。
今天晚上有個宴會,她需要去幫忙,為此她多拿了一個奶酪當作報酬。距離宴會還有半天時間,她要走兩趟,把這些東西分給莉娜和自己家。
薩拉還需要給孩子喂/奶,奶酪能提供高質量蛋白質,雖然不多還要留一半給自己家,但也算是相當不錯的營養品。
昨天華沙的白毛風終于停了下來,小心走路防止摔倒,還沒進莉娜家門她就聽到了哭聲。那聲音悲切至極,配着如此陰冷的天氣聽的人汗毛倒立。猶豫再三還是敲響房門,她的時間并不多,還有很多事要去做。
“抱歉林,讓你看到我們這樣。”趕來開門的是朗曼太太,她眼眶通紅,屋内琳達奶奶抱着薩拉安慰,而那揪心的哭聲正是她懷裡的薩拉發出的。
“這是怎麼了?”
“薩拉的表哥被抓了,說是犯了事,要被槍斃。”拎起圍裙擦眼淚,朗曼太太嘴唇都在顫抖“薩拉家跑的跑走的走,華沙就剩她和那個表哥相依為命。可現在,我們連個罪名都不知道,連收屍都不知道在哪收。你說天底下哪有這樣過分的事!”
談及政/治林安本能的選擇閉嘴,她大概猜到了那位表哥是因為什麼被抓的。不安爬上心頭,将那個紙袋子塞給朗曼太太,她像狐狸一樣消失在了樓道裡。
有壓迫就有反抗,或許那位表哥在後世會被尊稱為英勇的遊擊隊員,不屈的地下工作者,但在現在林安不想和他們扯上關系。
甯錯殺一萬不可放過一個,這就是辣脆對待反對者的态度。集中營刑訊室,他們有數不盡的方法去得到想要的結果,去折磨那些不遵守小胡子理論的‘怪胎’。
林安還不想死,她想活着,想活着就要明哲保身,離那些危險分子遠點。
真奇怪,她好像變成了那些曆史讨論區裡最讨厭的,那種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冷漠生物。
今天家裡還是隻有福傑太太,寒冷天氣會加重她的心髒病,但她也沒閑着,找了些縫補衣物的活來做,倒也能賺一點小錢。
交代幾句話林安就往酒店趕去。每次宴會前都要換衣服梳洗一下,還要确定都有那些吃的和酒水,宴會廳布置的怎麼樣。這些都需要時間,更别提就着十幾分鐘還下了雪,她最好早點動身,免得雪天路滑誤了時辰。
突如其來的雪讓路上行人叫苦不堪,走兩步就滑一下。扶着牆根緩慢前行,沒有手表林安隻能寄希望于鐘樓報時。但今天比鐘樓更早響起的是喇叭聲。
帶着德國口音的波蘭語從喇叭裡響起,配合着滋滋啦啦的電流聲,幾個士兵端着槍将行人往某個地方趕,當然這些人裡也包括林安。
興許是德國人又抽風想搞什麼演講,畢竟在剛進城的時候他們總在各個廣場講話,講那些沒得道理的胡話。可能今天就是某位長官想發個言,結果發現沒人捧場,于是給自己物理找水軍。
這套營銷手段可真是跨越時空,看的人想吐。
小廣場上已經圍滿了人,被裡三層外三層擠在中間,雖然暖和但擠得人難受。這些軍官都得了小胡子親傳,說是幾分鐘就結束,結果手舞足蹈聲情并茂一個小時是常态。
如果是平日,林安或許會夾在人群裡取暖順便聽他跑火車,但今天不行,她最好早點回酒店。據經理說今天晚上的宴會規模相當龐大,裡面的嘉賓随随便便一個都能讓酒店全員上天堂。
“今天讓你們過來是…”
軍官舉着喇叭開始講話,兩權相害取其輕,努力挪動腳步林安準備找個空檔鑽出去。隻可惜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人多的像早高峰的地鐵,而且這些人還都在往前面擠,哪怕她再靈活也被人群裹挾到了最前端,和演講的軍官隻隔了一個人。
“請讓我出去…别推啊…”
“嘭”
很多年後林安都無法忘記那天所看到的一切,也永遠感謝那位拽緊自己的無名老婦,如果不是她在最後關頭把即将摔倒的林安拽到懷裡,她很可能會成為第二隻要殺給猴子看的雞。
“這就是不法分子的下場,我希望你們都看清楚。士兵,把後面的也吊起來。”
“别動,别出聲,不要看。”
身後老婦人聲音帶着一絲顫抖,林安靠在她懷裡,距離過近她甚至聽到了老婦人的心跳。老婦人的建議或許很有效,但終究是晚了幾秒。她還是看到了全部。
剛跌出人群來到前排的那一刻,林安看到那個跪在地上的年輕男人,與人群隻有不到五米的距離,雙手反綁在身後,衣衫單薄也沒穿鞋子,帶着鐐铐的腳早已髒污的不像話。
一個頭戴鋼盔的士兵站在他身後,手上的長槍發出咔哒的聲音。
然後槍響了。
子彈速度很快,以至于林安根本沒看清那東西是怎麼鑽進男人腦殼的。隻是一團血霧花一樣盛放在空中又瞬間枯萎,随後男人就倒下了,頭骨碎片混着血飛得很遠。
這輩子林安視力相當不錯,因此她看到頭骨上的窟窿,黑洞洞的,粉白色的腦花從洞裡緩緩流出,融化了積雪又被其吸收殆盡。
子彈從後腦進入又從面中排出,就像被砸裂的西瓜,哪怕再厲害的刑偵員過來,也要花一些時間才能複原男人的面貌。
木制絞刑架上幾具早已僵硬的屍體被挂在上面,男女老少都有,也不知死了多長時間。其中一位老者的脖子被重力拖的很長,眼睛脫出眼眶,本該挂在外面的舌頭早已被割下,隻留一張空洞的嘴大張,似乎還有什麼話未說完。
一股卷着雪花的冷風吹過,幾具屍體微微擺動,雖然早已面目全非,但林安認出了挂在上面的一個人。
是她的理發師,一個有着蜜糖色卷發的女人,總能把她的頭發變得又順滑還發亮,還能打理好珊莎的卷發,以及艾麗娅永遠翹起來的劉海。
可如今那雙巧手全部扭曲,能分辨細微顔色的眼睛也不知哪去。
主持一切的軍官早已乘車離開,隻留一個士兵在這裡看守屍體,辣脆當局要求這些屍體必須挂到自然掉落。那是很惡心的一個過程,而以現在華沙的天氣來說,這些屍體要受的屈辱會大幅度延長。
身後人群傳來哭聲,看着重新被挂上去的男人,林安突然想起來她好像還欠理發師一杯咖啡,一杯她最喜歡的工作後的奶油咖啡,裡面放滿砂糖。
離開老婦人懷抱後林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酒店的,她好像被吓丢了魂,隻留下一個軀殼在機械性的工作。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目睹死亡,也可以肯定不會是最後一次。
一把将臉紮進裝滿冷水的臉盆,嗆了水的鼻子不是很舒服,又拍了幾下臉,穿好圍裙林安要快點進入工作狀态。緬懷的時間有的是,如果不好好應付今晚的宴會,恐怕她就要一起挂在上面當風鈴了。
如經理所說今晚的宴會相當豪華,折騰了快兩個小時她們才布置好宴會廳。好在剩下的都很順利,唯一的小插曲是某位愛酒如癡的軍官抓住林安,要求她去酒窖拿幾瓶上好的酒過來。
這倒是沒什麼,畢竟這位軍官每次宴會都把自己喝成爛泥,上次還是林安帶着侍應生把他抗回房間。
多喝點酒好,喝成腦血栓左手六右手七,癱瘓在床免得去禍禍人類才好。
抱着酒瓶從酒窖出來,風從窗縫裡擠進發出嗚嗚聲,吓得林安差點驚掉手中酒瓶。心裡默念不怕不怕,可早已習慣的走廊今天越看越陰森,跟什麼古堡兇殺電影的場景一模一樣,馬上就要出來一個黑衣人捂着她嘴,然後給她腰子來一刀。
當然這些都是自己吓自己。
聳聳肩沉住氣,邁開大步林安還是絕對要快點離開。她剛剛想的太多簡直能當電影導演了,實際上現在酒店裡全是德國軍官在聚會,外面還有士兵在站崗巡邏。腦子要有多大的坑才會這個時候進來行兇,最蠢的黑衣人也幹不出來這事。
“别動。”
“啊!”
嘴被帶着血腥味的手一把捂住,剩下的音節被硬生生塞了回去,脖子上傳來金屬的涼意,最後的職業素養讓她沒有丢掉手裡貴的要死的酒。眼睛死命往身後看,恨不得給剛剛的自己幾個嘴巴,如此烏鴉嘴她就該咒小胡子今晚暴斃,說不定還能名垂青史當個英雌。
“就你一個人?點頭搖頭回答就行。”
身後不知名的黑衣人開始問話,眼睛下瞄林安看見一把反着寒光的匕首,上面還帶着點點血迹。
糟了,她好像遇上準備幹大事的有志青年了。
而且目前她還不确定這個青年大事幹沒幹成。
“快點回答。”
匕首的力度又重了幾分,動作輕微但頻率頗高的點頭示意,右眼皮狂跳到半邊臉都在抽搐,早知如此打死她都不會回到這個酒店。
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後男人松了口氣,但他也沒放開手上控制的力度。警告林安敢出聲就一刀封喉,在确定被自己綁的人很膽小後,緩緩松開手,男人很滿意林安的順從。
“不準轉身,現在去後院晾衣場,在有土豆箱子的那個牆頭翻過去,把這個給外面的人。”
“你瘋了,你怎麼不自己去,這裡全是德國人,我是給宴會拿酒的,我要是沒回去…”
極力給自己求得生路,林安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她沒受傷,那很顯然就是身後的男人受傷了。她大概能猜到,男人應該是進來刺殺軍官的敢死隊,結果被反殺。
“我會把你供給德國人。”做着最後的掙紮,林安知道協助這種人的後果隻會更慘。
“那我就說你是同夥,是主謀。反正對德國人來說,你這樣的外族人即便死了也不會有影響,說不定死了的價值比活着的時候更大。”相當殺人誅心的話,把試圖談判的林安怼的無話可說。
“别廢話,你要是不去,我現在就殺了你。”
抖着腿離開走廊又走向門外,任何聲音都能讓她心髒停跳一拍。室内外燈光從明到暗,扯得人影子越來越長,最後幹脆淹沒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