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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渾渾噩噩,在混沌的頭腦中掙紮浮沉。也許過去了一小時……也許隻有兩分鐘,蘇間羅總算勉強拉回了一點神智。
渾身上下像是散了架——真正的散架,和被人開着卡車反複碾過大約是一種感覺。這不是精神力過度消耗導緻的,他很清楚,那根本無法和眼下的情況相提并論。
這自然不是他第一次發作了。過去的五年間,他大部分時候都在經受這種折磨,清醒的時間才是少數。
在生科一所時,科爾溫告訴他,暴露在高輻射環境下的基因會被強行改寫,但人體具有天然的自我保護機制,修複酶會自動修補被嚴重破壞的DNA。這個過程會反複進行,直到所有受損的DNA都恢複完好為止。
蝕化病之所以與絕症無異,就是因為大部分人雖然有自我修複的能力,但根本趕不上基因被放射性物質破壞的速度。
所以,他之所以能活下來,并不是因為什麼奇迹。除了外表改變之外,他看起來好像沒有任何異常;但實際上,他的體内已經千瘡百孔。
換了其他人來,死上一萬次都不足夠,罹難後的幾小時之内就該魂歸西天了。
科爾溫那時鄭重地對他說:你的DNA修複能力非常強大。
正是因為那超乎尋常的修複速度,他才能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裡,并且僅僅是毀容而已。
然而,這個過程并不對他完全有利。雖然總體的基因變異方向是很好的,可随之而來的發作無法避免,且因為他的感官更敏銳了,對疼痛的知覺還要再翻個番,輕輕松松就突破了人類痛覺的阈值上限。
還在維多利亞探測站的時候,蘇間羅試遍了能翻到的所有藥物,最後絕望地發現一個事實:人類現有的止痛劑全部對他不起作用。
更令人頭疼的是,他的發作沒有固定頻率,有時一周出現一次,有時連着一個月都風平浪靜。他也曾試着總結誘因,但根本無迹可尋。後來,身體逐漸适應了這翻天覆地的改變,劇烈發作的次數才漸漸減少,時間也開始縮短,他這才趁着能自由行動的空隙,從伊什冰川逃了回來。
算算日子,他的确很久沒發作了。本以為這症狀已經銷聲匿迹,他才放松了警惕……沒想到居然在這種時刻卷土重來,簡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放在之前,症狀發作後,不出多久他就會直接昏迷。但這次有些特别,因為這會兒他的腦子居然還能思考——或許大腦潛意識裡知道,如果在精神力枯竭的狀态下不省人事,這一睡可能再也無法醒來。
“蘇間羅,你怎麼樣?”貓頭鷹的聲音染上了哭腔,“怎麼辦……我幹脆把你帶回去算了!”
青年蜷曲的身體動了動,偶爾不規律地抽搐一下,整個人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額發濕淋淋地黏在皮膚上。
他努力睜開通紅的雙眼,瞳孔仍有些渙散,眼底那發亮的金色看得它一陣惡寒,那根本不是人類應有的模樣。
“不……行,”蘇間羅頭暈目眩地吐出幾個字,幾乎将他撕碎的巨大痛楚一陣一陣地襲來,讓他好想一頭撞死在穩定錨上,“不能讓……他們發現你……”
雪鸮急得不行,卻又無計可施。就算叫人現在把他拉到醫院去,那些無能的醫生也拿他沒辦法。偏偏軍隊又被大批亞種的襲擊絆住了手腳,一時半會兒沒人顧得上這邊,隻能在原地等着他們回來。
它負氣地轉過頭,看向那個把主人折騰得半死的裝置。穩定錨已經恢複了正常運轉,核心散發出的光芒比先前更盛,在重重疊疊的金屬橋掩映之下,不斷發出悅耳的嗡鳴聲。
以3号瞭望塔為中心,周邊能輻射到的區域範圍内,濃度正在緩慢地下降,逐漸回歸谷值,變得平穩。
好在,這東西确實是修好了。焦慮之餘,它又感到有些欣慰,至少蘇間羅的付出沒有白費。
貓頭鷹正想再說點什麼,好讓他維持清醒,血紅的眼珠忽然猛地轉動。
從某個地方傳來了一陣窸窣的聲響。
它的腦袋霎時扭轉一百八十度,鎖定了目标——
角落裡的鐵皮資料櫃!
那金屬制成的櫃門有些變形,從裡面被推開時發出了清晰的吱呀聲。
貓頭鷹的爪子牢牢鈎住窗戶的上沿,背部的毛都炸了起來。亞種從櫃子裡出現的瞬間,它就一個俯沖撲上去。
然而下一秒,它看清從櫃子裡探出的事物,整隻鳥愣在了窗檐上。
藏在櫃子裡的,并非想象中的野獸。
那是一個人。準确地說,是一個瘦弱的男人。
還倒在地上,仍是進氣多出氣少的蘇間羅也察覺了異樣,吃力地向塔樓角落的方向看去。
那個男人慢吞吞地從資料櫃裡爬出來,踉跄着站到了地上。他身上同樣穿着軍部的制服,不是闖入此地的外來人員,不過體型比較瘦小,所以才能在那個櫃子裡藏身。
可他的頭發雞窩似的亂糟糟一團,被凝固的血塊闆結成一绺一绺,衣服也皺皺巴巴,滿是幹涸的血迹。雪鸮仔細辨認了一下,發現他身上滿是亞種的血,幾乎将他本人的氣息完全覆蓋了——塔樓裡也有幾具屍體,血腥味混雜在一處,他們才沒能第一時間發現這個人的存在。
這或許也是他從這場屠殺裡活下來的原因。
最頂層的塔樓裡竟然還有幸存者,一人一鳥都有些反應不過來。他為什麼直到現在才出來呢?
雪鸮正猶豫着要不要回到圖景裡,對方突然擡起頭,借着月色和核心散逸出的一圈光輝,準确無誤地發現了倒在穩定錨旁邊的蘇間羅,恍惚的神情刹那間變得驚恐,右手飛快地摸向腰間。
不好。
不祥的直覺迅速蔓延開,貓頭鷹下意識地撲向主人,可來不及了,男人已經果斷地扣下了扳機。
砰。
危及性命的緊急時刻,許久動彈不得的青年忽然爆發出一股力量,咬緊牙關,向身側全力一滾。
但仍然沒能躲開那顆子彈。它避開了要害處,擊中了他的左側肩膀,金屬子彈陷進表皮下的血肉,深深嵌進了骨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