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伊登公寓附近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沒有晚霞,落日被一片白茫茫的雲霧遮住,像一隻失能已久的渾濁眼睛。
和城際花園那種現代化小區不同,四區的居民區都很複古,樓盤最高不超過二十層,想必還在沿用古老的廂式電梯。
而四區的人們……出乎他的意料,街上竟比一區還要熱鬧些,路上不乏路邊攤的叫賣,還有流浪漢聚在路邊聊天。有兩個城管裝扮的人路過,朝着那邊大聲吼罵幾句,待人們不情不願地散開,方才繼續說笑着離去。
“天啊。”
雪鸮始終和他保持着視覺同步,低聲說,“我從來不知道基地還有這種地方。”
蘇間羅沒說話。他又何嘗不是?
從前隻知道那些人提起第四區時的态度,無奈中帶着明顯的輕蔑,好像一個人隻要出生在四區,這輩子就算完了似的。
後來他無意間了解到,在那個階層,地域歧視其實是很不入流的行為。畢竟,阿列克謝上将就出身于第四區,他們也隻敢私底下以一種家裡進了老鼠的口氣隐晦地說起。
但蘇間羅沒想到,四區居然是這樣奇特的氛圍。
對他來說最大的區别是,街上行人們看他的眼神變了,從漠然無視,轉變成了——陌生中帶着敵意。
他不敢在路上過多停留,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仿佛他才是那隻溜進别人家的老鼠,他甚至懷疑那些人下一秒就要來揪他領子了,或者直接一擁而上把他扭送保衛局。
穿過一條肮髒的小巷,他總算站到了公寓樓下。
望着這棟十幾層高的公寓,蘇間羅把手揣進衣兜,攥緊了那枚小小的黃銅鑰匙。
……
這個點正是吃晚飯的時候,走廊裡彌漫着一股飯菜的香味,倒不是因為牆壁太薄,是他的嗅覺比之前更靈敏了。
幸好一路上他沒再碰到什麼人。蘇間羅獨自乘着轎廂升到六樓,沿着狹窄的門廊走了一會兒,在盡頭找到了602的門。
“我看這鑰匙也可以進博物館展覽了,”雪鸮說,“快點開門,我要看看裡面什麼樣。”
他依言将斑駁的鑰匙插進鎖孔,向右扭動兩圈,厚重的金屬門咯噔一下開了,缺油的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廊道的燈不夠亮,照進昏暗的屋子,勉強映出了裡面的模樣。但這并不妨礙他看清房間的全貌——抛去侵蝕帶來的極度痛苦不提,那場意外确實為他提供了許多便利。
啪。他走進屋,伸手按亮了燈,室内總算明亮起來,種種布置一覽無遺。
602似乎有一陣子沒人住了,灰塵已經代替人類占領了這間屋子,目光所及之處都覆蓋着一層均勻的粉塵。蘇間羅伸手一抹桌子,清晰的五個指印。
屋子不大,标準的單人居室,空間雖然比起一區的家要逼仄不少,但完全足夠他生活。家具一應俱全,客廳的布藝沙發罩着鵝黃色的套子,上面印着許多卡通小動物;牆上貼着淺色的碎花壁紙,中央甚至挂着一面巨大的量子點電視,款式複古,但挺适合這間朝陽面的房子。
他沒什麼行李,隻将懷裡的包袱放在沙發上,然後摘下了兜帽。
唯一和溫馨的暖色調裝修格格不入的,是那面巨大的窗戶。它被裝成一扇重型推拉窗,蘇間羅過去推開了它,涼爽的晚風灌入,吹起了一側的乳白色紗簾。
太陽已經沒入地平面,捎走了最後一絲光輝,天幕一口鍋似的黑沉沉地壓下來。但白日裡的濃霧似乎漸漸散去了,幾顆星子隐約地閃爍。
他站在窗邊往下看,發現飯點一過,外面的人變多了。附近似乎有個廣場,能遙遙地聽見音樂的旋律,夾雜着小孩子的吵鬧聲響,陌生而親切地乘着風傳進耳朵。
他的内心突地生出一絲莫名其妙的怅然。這間屋子像是有人精心裝飾過,并且留下了一點一滴的生活痕迹;卻又出于不知名的原因被猝然抛棄,一切都好像戛然而止在某個風和日麗的晴天。
“我覺得還不錯。”
雪鸮不知何時飛了出來,站在他肩上滿意地點頭。“以前住在這裡的,應該是位女士吧?”
蘇間羅站到卧室門口,看向那張雙人床:“也不一定。住在這裡,不知道要交多少房租……”
“不用交。”
一人一鳥幾乎同時猛地扭過頭,表情皆是明明白白寫着驚恐二字。
電視屏幕裡的女孩面無表情:“這是朱利安·比特名下的房産。除了你之外,任何人無權使用。”
“美麗的小姐。”
貓頭鷹呆滞道,“可以不要學習貞子的登場方式嗎?你的長相也并不像霞族人……”
“這隻是二維影像,我并不能從電視裡爬出去。”
“好了,停,她下次會注意的,”蘇間羅哭笑不得地扶額,然後敏銳地注意到她身後的背景,“伊麗莎白,你不在主機室?”
女孩聞言看向一旁,畫面也跟着轉了過去,冗長的走廊一眼望不到頭。
“人類不是最喜歡這個時間散步麼?我也喜歡。”
聽見這話,蘇間羅記起了一件舊事。和伊麗莎白剛認識沒多久的時候,時不時還有學生冷不丁闖入地下三層,甚至有被吓破了膽的,在寝室裡高燒躺了三天。
自那以後,女孩就很少再出主機室了。他發覺後,問起她為什麼不換個時間出門,她隻說人工智能沒有出門的必要,又不是人類。
大概是什麼讓她改變了主意。他笑了笑,不再繼續談論這個話題,“你剛才說,這是老師的房子?”
鏡頭一轉,伊麗莎白稚嫩的臉龐重新出現在屏幕上。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智腦的算法程序運行得飛快,“按照聯盟最高法,失蹤兩年以上的人口,除特殊情況外,一律按亡故處理;若無法定繼承人,一切個人财産将歸聯盟所有。”
“失去了唯一一個繼承人,朱利安的财産确實被聯盟回收了。”
蘇間羅的腦子轉得也不慢,“這間房子是例外?”
“是的。”伊麗莎白說,“智腦計劃圓滿成功後,聯盟原本要為他授勳。但他拒絕了,隻希望得到這處房産的永久所有權。所有人都以為他擁有了難以想象的龐大資産,其實隻有這間房子,還有那些他應得的錢罷了。”
“可你是怎麼搞到它的?”雪鸮這時回過味來了,“而且,他現在可是‘陸江殊’,怎麼能住在這個地方?!”
女孩搖了搖頭,柔順的銀色發絲随着動作輕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