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流揚出了府羅城,一步幾回頭,看着謝人間關上城門。
最後一眼,是他略帶冷漠的表情。
應流揚覺得此時的謝人間很是陌生,可走出去幾步,又在想,謝人間認不出自己,會不會也是因為此時的自己太過陌生?
正是因為謝人間失去一魂,現在是最本真的自我,不會說謊。
所以對他的喜歡是真的,此刻認不出他也是真的。
應流揚的心情很是複雜,他慢慢走到沒有魇氣的外部,走到陽光之下。
這一下竟像是耗費了應流揚所有力氣,重新見到光亮的一瞬間,應流揚竟然覺得天旋地轉。
那刺眼的光亮就像那日無境無相消失之時出現的場景,使應流揚不由得用手遮住眼,耳邊傳來令人不适的尖銳響聲,像是有人拿着哨子在耳畔猛吹。
這一回像是永無止境似的,應流揚閉着眼忍耐着光亮,忍耐着耳鳴,艱難地往前走出一步,便倒了下去。
眼前的白光仿佛有了形象一般扭曲着變暗,黑暗中一張張鬼臉大張着嘴朝應流揚撲來,此刻耳邊的呼嘯都像是那鬼臉的尖叫一樣。
應流揚僵在原地,看着那些鬼臉往自己身上撲。
直到白光徹底暗得什麼也沒有,耳邊的轟鳴驟然停了下來,世界靜的可怕。
應流揚暈了過去。
……
“應流揚!應流揚!”
耳邊一直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這是……
謝人間的聲音!
應流揚猛地睜開眼,看見的卻是十三歲的謝人間。
彼時他還沒有長開,英氣的眉眼圓圓,俊美得像是古畫裡跳出來的神仙少年,帶着一股與生俱來的純然氣質。
紅衣勝火,卓然挺拔。
眼前的謝人間朝他伸手,皺着鼻子,頗有些不耐煩,“快點啊!發什麼愣!”
應流揚伸出手,握了上去。
謝人間的手汗津津的,握上去一片濕熱。
無埃劍宗的煙火,他們要在山頭看,去晚了就放完了。
應流揚想起來,這是發生過的事。
後來他們跑上山頭,發現言襲也在那裡,謝人間很不高興地問:“你也叫他了?”
其實沒有。
但言襲已經聽見二人的話了,如果說沒有邀請他未免也太掃言襲的興,還像趕人。
于是他點了點頭,又朝言襲走去,殷切道:“你怎麼來得這麼快?”
言襲清冷似霜雪的面容猶帶一點稚氣,一副冷淡疏離的模樣,白發在夜色中格外紮眼,一雙墨玉似的眼瞳清透,把月光都照冷了。
他望着應流揚,并未說話。
應流揚也是少年心性,他熱切拉住言襲的手,“走吧,一起看。”
言襲輕微地抽了抽手,最後也沒有徹底把手抽出來。
那天夜裡是三個人一起看的煙火。
後來煙火沒了,他們舍不得走,又在山上玩。
謝人間鬧着要和言襲切磋。
彼時言襲還沒有得到長明九天,手中隻有一把短劍無絕,竟也能和謝人間的空相劍打得難舍難分。
後來下去的時候才知道宗門發了冰糕,已經沒有他們的份了。
謝人間什麼寶貝沒吃過,此刻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哭鬧起來。
應流揚隻好寬慰他,“诶呀,有舍有得嘛,我們看到了最好的煙火呀。”
謝人間抽抽噎噎,然後鬧着要應流揚背他,要和應流揚一起睡。
應流揚這邊哄着,視角卻忽然變了。
他房間的樹下站着一道黑影,少年瘦削的身型在月光下拉得老長,白發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冷得像高山之上凍起來的白雪。
言襲始終盯着二人,一言不發。
後來晚上應流揚用淨衣訣替謝人間淨衣,二人睡在一張床上。
謝人間睡到半夜鬧着要喝水,應流揚起身去桌邊倒水時發現壺内空空,沒辦法,隻好去外面井邊給謝人間打水。
那井黑漆漆空悠悠的,在應流揚走過去的時候,水面上忽然浮起來一抹光。
應流揚湊過去看,駭然發現井中的自己……
沒有臉!
他就像是被剝皮的養父一樣,整張臉都是鮮紅的,像是被無數經絡組成的,沒有五官的臉。
應流揚猛然驚醒了。
***
那些聚在身上和傷口上的魇氣很快被光亮驅盡,原本有些混沌的頭腦也因陽光而逐漸明晰起來,頭也沒有之前在府羅城那麼疼痛了。
應流揚也不知道自己倒了多久,但此時還是白天,應該沒有暈過去太久。
時間緊迫,來不及想那個夢,他撐起身體搖搖晃晃站起來,而後抽出霜魄,禦劍而起,直往鬼樓方向飛去。
誰知這一下提氣用力過猛,應流揚竟咳嗽起來,好在這些年禦劍的基本功紮實,才沒偏了方向左搖右擺。
應流揚用袖子掩住口鼻,幾下猛咳,竟然覺得鼻子喉間一股溫熱腥辣湧上來,嗆得他難以呼吸。
好不容易緩過來,應流揚拿開袖擺一看,發現破敗的藍色粗布衣衫上浸滿鮮血。
他因消耗過度,口鼻泣血。
應流揚低頭看着那抹血色,他收起衣袖,靜靜直視前方,琥珀色的眼底透出幾分決然的堅毅。
……
府羅城離穹域不過百裡,禦劍行了片刻就到達穹域邊緣。
隻是常聽人說鬼樓,如今到了穹域,應流揚竟不知鬼樓究竟在何處。
他落下劍時身形還有些踉跄,思索片刻,應流揚又去了與岑青骨相遇的那個客棧。
那裡的人一定知道鬼樓在何處。
應流揚認為,樓容川一定是在然豐觀之後才替換掉岑青骨的身份。
岑青骨的性命,以樓容川的性格,斷不會留下。
岑家幾十口人命……也都慘死在樓容川手下。
如今想來也是觸目驚心,樓容川此人,和魔有什麼區别?
初時見他,應流揚就覺得他不似凡人,誰能想到,這樣美豔的皮囊下,藏着一顆暴戾殺戮之心。
北境仍是一副蕭瑟冷清之相,半點沒有入春的暖意。
客棧之中仍坐了不少人,都是在等待鬼樓前來發蒼穹葉的修煉者。
應流揚穿得單薄,一路過來凍得面色鐵青,入了客棧,被裡面的暖氣一煨,這才有了些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