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白芸夕文定，敲定終身大事前幾天，白母路知微避開丈夫，與女兒秉燭夜談，“囡囡可有心儀的對象，對未來夫婿形貌、規格，心中可有規劃，擇選的标準為何啊？”

說來也怪，。

白母以為自己至多聽到一些“一表人才”、“家财萬貫”之類，籠統而簡短的回答。局限于短短幾個詞彙，在尚未開化的年齡，粗糙地描繪出與自己相攜一生的男子輪廓，往往還不可得。

現實攜手餘生的人，通常與自身想象的相去甚遠，然，禮已成，親已定，隻能咽下眼淚，委曲求全。

在她們那個年紀，世人對待閨中女子遠沒有如今的寬宥。世家娘子們大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廣闊的天地都還沒見過，就得嫁人生子，用畢生去操持大大小小的家業，投身于另一個須得一生奮鬥的漩渦。

黃家娘子和秦家娘子……大約是個例外。

後面才落了那種下場。

聽聞黃家娘子阖族皆滅，與秦娘子反目成仇的消息，路知微心驚膽懾的同時，又不免心生暗喜。

她們兩人可真是大出風頭啊，抛頭顱、灑熱血，揮鞭天涯，策馬江湖。兩名巾帼英雄立下豐功偉績，竟把天下英豪都給比了下去。怎麼能不叫人暗自生恨，争着把她們往泥坑裡拖？

路知微出嫁前，曾将兩位娘子視作榜樣。嫁人後，又不免要順着夫婿的意願附和，說黃、秦兩位娘子定當是羅裙盡攬，将各位豪傑作為裙下恩客款待才掙來的威風功名。

日久歲深，不禁從心底生出輕蔑之意。為自己曾經崇拜二人的行為倍感羞恥。

尤其是在得知大為挫敗的黃知善、秦有讓，也和她一樣，嫁作了人婦。

郎君白獨威搖頭稾腦，“瞧瞧，我就說嘛。黃、秦二人得意不了多久。好好的良家婦女不當，偏偏要去當那隻出頭鳥，違逆遺風餘俗，活該讓人立靶子射。”

他瞄了眼她懷中抱着的閨女芸夕，“等孩子懂事了，你要好好教他。别學那些不誠實的，整日抛頭露面，這下好了又被打回去了吧。絕了天下女子的路！”

兒郎犯錯，不曾一竿子打死整條船的人。甚至當事人未曾開口，就有一大堆人為其找借口、說托詞。就算沒有表示出一丁點的悔過，也有大把的人等着他浪子回頭金不換。

但這情形若換到娘子那，可就大有不同。

别提示她們犯了錯誤，就算是出現一點半點的纰漏，哪怕不是她們自己的原因造成的，也會被輪番捶打，随時随地傾情上演一出鼓破萬人捶的鬧劇。直到謀殺她們的榮譽、封殺她們的出路，再以此警戒後來者切記循規蹈矩，柔情乖順。

是啊，她和黃知善、秦有讓兩人有什麼不一樣？不都是為人婦、為人母，走上這條除了剃頭當姑子之外的傳統道路。

奉獻自我，滋養他人，才是她們女子的宿命，犯不着她們兩人争強好勝，放言為天下女子掙一番出路！

一夜的暗中較勁結束，路知微淚濕帛枕。

她這才知道自己怨恨的，不是黃知善和秦有讓大出風頭，或者類似白獨威等郎君們編排的娘子們受其耽誤的罪名，而是兩人豁出性命去做，舍了榮辱達成，何故遭受到的阻礙那般大，硬拖生拽着不叫她們成功。

這比守活寡似的喪偶式樣婚姻更令她痛心。

女兒的回答拽回路知微外擴的思緒，内容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我要找個……”

白芸夕掰着手指清點，“洗衣做飯，樣樣都會。全心全意，生死不棄。關照愛護，無一不全的夫婿。”

“他不能是個嗜賭狎妓的謬種、吞雲吐霧的煙鬼、爛醉如泥的酒徒。他得寬宏大量，溫柔小意，秀外慧中。我厭煩時，他要悉心寬慰。我振作了，他一邊就位。”

“最好還能給我生個孩子，讓我有時間就逗弄逗弄，想娛樂了，放到一側，他就會主動地把孩子照料好。孩子還要以我為榜樣，對我的孺慕之情遠勝于他。把家裡照看得井井有條，在我有意撥弄風雅時紅袖添香。”

路知微倒吸了一口氣，“我是讓你找個相公，不是讓你尋個娘子！”

原來，她要尋的是位娘子呀。難怪一直在夫婿裡尋不得。

遮蔽視野的迷霧一朝撥開，白芸夕恍然大悟，又生出了新的疑惑。

“為何我是個姑娘家，就不能娶個姑娘？他們生來是男丁，就能不費吹灰之力獲取通天的便利，契兄契弟一事弄得，還好意思坐享齊人之美。我和他們之間究竟差了哪些？”

“因為他們能夠繼承香火，而你天生生下來就缺了個把兒！這個理由還不周全嗎？”

路知微敲敲女兒的腦袋瓜。“依照你的需求來選，同性的姑娘到處都是。可惜你底下沒帶把兒，娶不了！按着這條件去擇夫婿，那是萬中挑一!你要選到幾時去？”

夜風吹動燭火，她輕輕地歎息。

塵封多年的往事被拾起，緻使梳得一絲不苟的鬓角都掀開幾條歲月編織的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