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名為阿虎的沙彌口述,田裡出身的人,辛勤一生,大多隻為了幾口米糧。
終日奔波勞苦,腆着臉,掙一筆入不敷出的血汗錢。往往一塊掰作兩塊花,省吃儉用,放進兜裡沒聽見幾個響,就流水一般花光。
貴人老爺們笑話他們才識淺,學問薄,漠視他們光是每日勞作,就搭進去大半條命的艱苦。能解決一家人上上下下的溫飽問題,已是極大的不易,哪還能無師自通到知書達理?
阿虎生于黑山白水之間,長于叢林草垛。村裡的嬸娘每日天不亮就上山砍柴,方能在日上三竿時捆好。緊接着自短和山出發,穿過平野山溝,磨平了草鞋,送到鄰近的鎮上販賣。
一捆柴火售賣三枚太清。喊啞了嗓子才能售空。
有幸趕上好時節,比如寒冬臘月,柴火熱銷的時候,一天下來就能掙得幾十枚太清。要回家了,得小心強盜路匪,就在信得過的錢莊換作了銀灣。
幾顆貨币揣到縫縫補補又三年的内兜,比燒熱的炭火還窩心。
若是倒大黴,遇上了梅雨天,一日的勤苦全荒廢了不說,這勤勤懇懇砍來的木柴被瀌瀌大雨一打,全數作廢,賤賣都沒有人回收。
坐擁金山銀山,下下輩子都不用憂愁的大老爺們,說得好聽。
什麼隻要識得一文半字,或修得一招半式的功法,就足以改變爛泥一般的命途。做不成的人都是好逸惡勞,自當一輩子是個窮苦的命,怪不得旁人輕蔑。
咋的,目不識丁是他們不想嗎?
沒有窮過的人不知饑火燒腸。
像他們這種吃了上頓都沒下頓的農民,整日勒着褲腰帶過日子。愁苦着日子難以維系,一個馍馍掰成兩半吃。今天一半,明天一半。餓急了,隻能舔幾口解解饞。
居住着他這類人的村落,漫山遍野都是。
原本在城内、鎮裡也有,大老爺們心善,見不得窮苦人,就将他們悉數趕出來了。
故而,有機會習文學武,那可是天降的福氣,放在他們十裡八村,是掙破頭都搶不來的便宜。
鳳蕭聲被他一頓七繞八繞得頭疼,“你不妨把話說明白點。”
阿虎苦笑,“說明白了,命就沒了。”要做個裝糊塗的高手,嘴巴閉嚴實了,才能僥幸存活。
“那可不!”加進來讨論的沙彌,喚作狗剩。
揀好聽的說,是賤命好養活。往不好聽的說了,就是大家普遍沒什麼文化,又出不起錢财,請有學識的書塾先生幫忙取個好聽點的名字,索性就湊合着用。
這一用就是一輩子。
反正東家西舍都住在同一個村子裡,整體文化水平比端着的碗裡的水還穩定。
一顆石頭砸過去,能砸中十個狗剩、九個翠花、八個英妹,何必斤斤計較那般多,還不如抽空多劈幾捆柴火。
鳳蕭聲聽明白了,嘴上不饒人。“那我也能識文斷字,閱讀經書,何不由我來教授你們文字、算數,非得承他的情,讓那落迦去大出風頭?”
“哦——你原是識字的?”一個聲音在僧衆後邊響起,僧人們自覺朝着左右兩側讓道,走出一個留着白胡須的老頭。
大約是人老不中用,那老頭看起來身子骨不大行,走路一瘸一瘸的,要靠拄着禅杖才能站立。
他走到鳳蕭聲身前,拍拍她的手背。一身皮囊皺巴巴的,好似田野間胡亂蹦跳的□□。偏生還端着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兒,撫着長須,出聲訓誡,“識字好啊,識字好。書中别有天地,使人博學洽聞。”
“寺内備有藏經樓,一到七層日夜開放。有興趣者,可前往研學,對于功課有什麼不解的,盡管問各位執事。”
全場噤若寒蟬,沒一人敢應他的話。
活到這個歲數,對寺院狀況如數家珍的,天阿寺恐怕隻有一人。
“見過住持。”在樹杈上打坐的那落迦跳下來,壓着鳳蕭聲的頭鞠躬,“新進門的弟子們年紀小,不懂事。說話偶爾會失了規矩,還望住持多加體恤。”
“哪裡哪裡。”
淨顯住持言道:“師長教導徒弟,學着怎麼待人接物,習得海納百川的肚量。弟子學習知識,修得恢宏大度,鍛出一身膽魄。最後兩方都學有所成,方算得上是互相成就。”
“教學是雙方的博弈,而不是一人能完成的課業。那落迦,你還有得學喏。”
那落迦一抱手, “謹遵住持教誨。”
“你啊你。”淨顯住持搖搖頭,步履蹒跚地走了。
日頭隕落在雲光背後,山野隐匿于皎月身下。那落迦以鳳蕭聲識字的由頭,要她幫忙教導不識字的僧侶,借此培養她謙讓、寬和的性子。
久拿不下人的司徒景安,樂于給他拆台。
“甭聽他的。”
賀歡宮首徒司徒景安和鳳蕭聲咬耳朵。“具足持守是佛門中人要鑽研的事,總有理不完的規矩,那才叫一個煩悶。
你來拜入我的門派,從此不必再規行矩步。三綱五常約束不了你,三從四德牽制不了你。縱使你把天捅塌了,倒下來,都有賀歡宮的師姐們給你頂着。”
“此話當真?”特别會捅婁子的鳳蕭聲,眼珠子咕噜噜一轉,恍若洞燭幽明。
司徒景安被逗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