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利談及某個已開張的海濱度假村項目。到目前為止,經營還算順利,老闆又盯上一片臨近的沙灘;雖然,他提的價相當合理,但村民們咬的很死,根本不願搬走。
話說到這,低頭抽煙的列奧德羅已經掩不住冷笑。薩斯利爾似笑非笑地看着伯特利:村民們十分無知,世世代代以捕魚為生,其他啥都不會,尤其不能個個都在度假村中找到工作……這位美籍老闆最好再提高些補償費用。
伯特利笑了笑。順勢提及另一個話題。
接下來的一個月,伯特利成天駕着他的敞篷車,四處閑逛。隔三岔五回大屋住一晚,總會帶些精巧玩意兒,給孩子們(以及悠蘭達媽媽、以及女仆們)做伴手禮。如此上道的客人,還是前代教子的兒子,怎麼不算一位自家人呢?就算,他已經是美國人,他的口音已經不那麼地道,他穿衣和開車的品味都有點浮誇。
一個周六的午後。伯特利推開餐室的門,三兄妹都在,在分享一塊剛出爐的海綿蛋糕——又一塊海綿蛋糕。一見到他,阿彼霞眼睛一亮,雀躍地跑過來、拽着他的衣袖;他拉開一把椅子坐下,将女孩攬在膝頭:“Signorina,想要禮物嗎?”
她咯咯地笑起來——每次,伯特利戲谑地叫Signorina,都讓她傻乎乎地樂個不停——然後,她誠實地點點頭。
那廂,悠蘭達媽媽張羅着煮咖啡,老式咖啡機轟轟直響,焦香的蒸汽嘶嘶直噴。亞當克盡地主之誼,分切一塊蛋糕、擱在客人面前。阿蒙咬着吸管——他在喝一瓶汽水——莫名煩躁地盯着伯特利,以及,被他逗得花枝亂顫的妹妹……真的,有啥好笑啊?她的嘴角還沾着蛋糕的碎屑,唇上還殘留着甜牛奶的濕痕……
伯特利從公事包中掏出三個灰絲絨的盒子,四葉草logo在陽光下泛着霧蒙蒙的銀輝。“你看,它來自大海,曾是人魚公主化人時脫落的鱗片……适合,雙魚座的你。”
“天啊,真美啊!……”阿彼霞連連驚呼;一串珍珠、貝母的手鍊,指尖剛觸及就收回,像被月光燙到似的,粉潤的珍珠淌着海霧的藍,貝母卻像威尼斯鏡裡的虹彩。
阿蒙尬得牙酸。
——天啊!這丫頭,未免太好哄了吧?……
伯特利笑吟吟地看着他:
“……雙子座的守護石,适合你這樣的機靈鬼,”綴着螢石流蘇的瑪瑙手鍊推給阿蒙。阿蒙不得不注意到,他的手精心保養、非常好看,甚至塗了透明的指甲油。
“戴呀,戴呀!……”妹妹催促。暗綠的幽光流淌在缟絲瑪瑙的表面,阿蒙用尾指勾起鍊子,像挑一隻蜈蚣。
“……紫水晶,能滋養水瓶座的靈性和直覺,”伯特利笑道。亞當禮貌稱謝、低頭欣賞,一邊撚着随身的玫瑰念珠。
“天蠍座呢?”阿彼霞忽然仰起臉,發辮掃過他的袖扣,“天蠍座适合……”
“黑曜石。能吞噬所有光的石頭。”
說着,他摘下胸前袋裡的山茶花,插在女孩的發間。阿蒙突然起身,手鍊“嘩啦”甩在櫻桃木的酒櫃:“螢石晚上會發光,對吧?正好當魚漂。”
“我在巴勒莫看到了聖羅莎莉亞的彩燈,”伯特利對少年的背影提高聲調,“要不明天,我們……”
“節日早過啦!”
少年大聲嗤笑着,沖進院子。一片受驚的鴿子振翅而起。
***
事後,亞當溫和地批評阿蒙,不該對客人如此失禮。阿蒙很不服氣,他說,從沒見過這麼裝、這麼假的人,從頭到尾沒幾句實話。亞當笑得越發高深:怎麼,你也嫌别人說假話?你也敢嫌别人說假話?
“……什麼聖羅莎莉亞節,誰不知道,暑假裡節日就過了啊!”阿蒙忍不住嚷嚷,“什麼珠寶古董藝術品的掮客……在美國,這行當有這麼掙錢嗎?……嘿呀,你說,他到底是來幹啥的呀?”
亞當無語,垂下沉靜如水的眸子。同時撥弄掌中的玫瑰念珠。
幾年後,阿蒙在亞當的房間裡發現了一沓剪報。一份事故通報,日期在這次“餐室談話”的前幾天,關于,從美國來西西裡度假的三家人,乘豪華遊艇出海,日夜狂歡,卻突遭風暴,十幾個人,除了一位遺孀、一名襁褓中的嬰兒,統統喪命。船員倒是都好,遺孀和嬰兒就是他們奮不顧身地救起來的。
另一些涉及這三家人的身份,關于,死者A與死者B如何通過财務造假,坑了某财團天文數字的美元,更使其在股市中遭到更大損失。并開啟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死者C是他們的律師。
三個月前,法院發布了正式判決。他們赢了。
也隻赢了這三個月。
以及,這場事故的後續——來自美國,對西西裡追加的大筆投資。亞當在每一份報導中認真圈出一個名字,所羅門——美國人的商務代表之一,來自STT律所,也就是,為苦主财團打官司、還打輸了的美國頂級律所;STT,以初代創始人,所羅門-圖铎-特倫索斯特聯合命名。
——你看,我們畢竟生活在文明的時代。
大佬們願意坐下來跟你講道理,講道理不成,還願跟你打打官司。不過,你騙了不該騙的錢,赢了不該赢的官司,也别怪法律怎麼突然不保護你了。
米蓋爾對此類“全球化”的事多少抱有疑慮。薩斯利爾則認為,這對促進家族的“正規商業化”轉型還是有幫助的。最終,米蓋爾點頭首肯。
阿卡狄亞家族是巴勒莫聖羅莎莉亞教堂的主要捐助者之一,常年在聖像前供奉長明燈。每當家族有大筆進賬——或逢重大損失(比如,死了一位教子),本堂神甫就給他們辦一場彌撒。遊艇出海那天,堂·米蓋爾秘密前往教堂,祈禱,直至深夜。
***
那天,他們很晚才吃到晚飯。好在有蛋糕墊肚子,倒是不餓。
伯特利先生即将返回美國,大屋舉行宴會,為他踐行。教子們都來了。他與列奧德羅分别坐在米蓋爾左右。
——順便,薩斯利爾坐在米蓋爾對面。通常屬于女主人的位置。
孩子們跟他坐了。
席間,他們聽說,某村莊接受了臨近度假村的補償,同意搬遷。多數年輕人将加入阿卡狄亞新開的船務公司,列奧德羅是老闆。度假村還承諾,将為本地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雲雲……多赢。
“什麼,船務?”阿蒙好奇,“以後,他會經常出海嗎?”
“主做港口業務吧,”亞當淡淡地說。
阿彼霞擡起手,又放下;“天天看海,多好啊!……”腕間的珍珠貝母爛漫生光。伯特利聽見了,不覺莞爾:“小姐,暑期你就來嘛。度假村缺人。”
“呵,她可忙呢,這要學,那要學——”阿蒙拖着調子,笑嘻嘻地睇向哥哥,“倒是我們,不妨出來打個工……”
突然,亞當放下手中的刀叉。看看爸爸,看看叔叔。所有人都靜下來。
“我想告訴大家。明年暑假,我要去羅馬。我收到了聖依納爵公學的入學邀請。”
頓了頓。他繼續:
“我将成為神甫。”
難以言喻的一刻。
——原來,哥哥才是主角。阿蒙目瞪口呆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