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追着渎神者到地牢前,她想起,自己曾感到一絲熟悉的靈性的觸動;雖然馬上被阿蒙的存在蓋了過去,但她現在知道,那不是錯覺——
因為,“棄置區”在旁邊。
(——“不對,是臨置區!臨置區!”小小的聲音在腦中喊。)
當所有人退去,書拉密獨個兒待在房間,她感到越發心神不甯。緊張、焦慮而苦惱,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因何而起……
然而,自從她被喚醒,她那過于單純直白的心靈遭到了反複的打擊。她被抛進一個全新的世界,被一群陌生的人所包圍,她要從頭了解這個時代的所有;其間,或許還有幾張熟悉的面孔,但這些人,偏偏是她感覺最陌生的。
表面看來,她泰然而順從地接受了一切。實際上,本能在告訴自己:
——不要多想。
這種感覺,在她看到自己從前的筆記時達到了頂峰:統一樣式的記錄本,滿滿地裝了幾箱,她回憶着和它們有關的一切,一個垂着麻花辮、身着白色制式神官袍的女孩,裙擺一旋,一閃而過。
從前的自己,從前的書拉密,得到許可、得到保護、得到主的賜名,無憂無慮地生活在從前的神國;她穿行在花園、宮殿和研究樓裡,她認真地上課、記筆記,轉頭還要工作;她有朋友,大家在一起,說說笑笑的很快樂,每一天都很充實……啊,本子在這裡,記憶在這裡,她也在這裡;可是,光輝、偉大的神國又到哪去了呢?
(——停。打住。不要想。)
虛幻的視界,白裙的女孩,站在十步開外,她擡起頭,向着自己,開心地微笑。書拉密知道她是自己——從前的自己;可為什麼,她看起來如此陌生?
——來呀,從前的自己一扭頭,步履輕快地隐入黑暗。
她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
——等等我,她在心裡喊。
從前的書拉密不緊不慢地走着,無論她怎樣追趕,她們之間的距離都不縮減分毫。她不知道——不,或許她知道;那不是距離,那是百年的時光,回不去的時光和回不去的天國。天國已經毀滅了,連同從前的自己……
(——停。打住。不要多想。不能再想。)
紅月透過高高的彩繪玻璃窗,灑落一地迷蒙的色塊。除了她與自我的神秘對話,此處沒有旁人。萬籁俱寂。
書拉密早就意識到,真實教堂就是對從前行政宮的模仿,恰如整個“新伊甸”都是對從前神國的拙劣模仿。然而,在這魔力充盈的夜晚,應着她的心願,往昔的幽靈,虛幻的憧憧人影在她身邊成形;制式神官袍的男男女女,在工作,在閑逛,在交談,他們擋住了她的去路,遮蔽了她在追蹤的女孩,一不小心,她與一位急匆匆的路人撞了個滿懷……
——“哎呀,對不起!”
她下意識地道歉,哪怕明知一切都是幻覺。路人毫不在意地走了,一張手稿落在手裡,她低頭掃了一眼——
《你比世人更美》。
蓦然,一切消失。
從前的書拉密站在十步開外,轉身向她,憂傷地微笑。她揮揮手,身形消失。
書拉密追了上去。
她踩在神秘的輝光上,腳一頓、眼一眨,緊接着,她站在一條長長的走廊上,兩側是長明的燈盞,盡頭,是一座厚重的大門。
(——她離開一扇門。生涯從此開始。)
(——她走進一扇門。神國就此終結。)
(——不。不要多想。)
她走向這座大門。
她想象着,在那扇門後,永遠彌漫着竊竊私語,回蕩着幽微的歎息之聲。它們在召喚她,無論開始還是終結,它們記得她,因為她曾是它們中的一員;對它們來說,世界已經毀滅了,它們是神國和上個紀元的遺物——她也一樣。
是的。她也是一件遺物。
永恒的光輝,降臨人間的奇迹,造物主的神國。她曾是神國的一部分,哪怕天堂已然覆滅,它也是至上、唯一的真實,就如那個消失的自己,也遠比現在的自己更鮮活而真實。
舉世浴火,焚為劫灰——他們就是一捧餘溫尚存的灰燼。
——你來了。
——你終于來了啊。
——我們都在等你。我們都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