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蕪記得娘在重病中托付舅舅定要照拂好她,娘去後,她跟随舅舅來到長安。
起初她的确将舅舅一家視作親人,在舅舅家七年,那七年時光卻不好過。
她記得,舅母瞧着她的面容一再叮囑,說王家的前程全壓在她身上。
舅母說隻要她肯用心定能在花朝節大放異彩,甚至不惜在成衣店為她重金制作舞衣。
她尤記得在成衣店選花朝節舞衣時王依人心生嫉妒不願舅母花費重金為她裁制舞衣,終是舅母劉氏對王依人勸說,說她不過是個憑着模樣供人取樂的,說待她成了富貴人家美妾,家中自然是要多少好衣裳便有好衣裳,聽到舅母劉氏對她的貶低,王依人這才如願,不再計較。
那時她聽着舅母和王依人話隻覺得心寒尤勝天寒。
世人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兒時爹為她請來女夫子在家中教習還常被鄰居恥笑,說不過女兒家長大總歸要嫁人,何須讀書識字費事?說爹所作所為全是讀書人迂朽酸腐做派。爹不理會外界譏笑聲色,仍教她讀書識字,爹告訴她,其實“便”字與“辨”相通,是為女子無才辨是德,意為女子即使沒有才學,但能明辨是非也是一種難得的美德。
爹說,書猶如藥也,善讀之可以醫愚。立身以力學為先,立學以讀書為本。爹還說,雖身為女兒家,無仕途通達之路,亦該讀書明事理,知人情。爹希望她通過讀書有更寬的眼界和心胸,不拘泥囚困于一時之難。
那時,總有人調侃爹身為舉人不考取功名與一介商賈通婚實是自甘堕落,在衆人閑言碎語中她才得知,爹困頓時得外公救濟參加鄉試成為舉人,名位亞元,若再考中,将來便能前途無量,可爹與娘成婚之後未再科考,轉而一直幫着娘照料商鋪,因此爹在衆人口中落得不務正業的名聲。
娘曾為此自責,爹得知後不僅安撫娘的情緒還表明,他為人夫為人夫,最想要的是照顧妻兒。爹說,大齊舉子悠悠衆多,而娘和她卻隻他一個夫君、父親,爹還豁達調侃談及若照拂不好小家,何以談大家?此生将娘和她照拂好便是他的責任。
爹說世上最少不了的便是旁人閑言碎語,隻要自己知曉心中所求為何,那些外界聲音便能全部屏退。爹說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便是有自己的主見,自己的骨氣。
在舅舅家的七年中,在舅母劉氏從不教她讀書識字,隻讓教習教她舞姬獻媚讨好法子,舅母一再對她言明,說上天給她一副好容貌已是恩賜,說她容貌過于貌美妖豔,絕不适合做端莊妻室,能夠被收容成為妾室便該感恩戴德。
若她此生從無爹教導或許會屈從于舅母思想,偏她已經讀過書,明過事理,生出了根骨,又怎會隻做獻媚邀寵的婦人。
從前她以為家和萬事興,寄人籬下,顧念着舅舅是娘胞弟,記挂着這份血緣,盡可能避讓不惹事,以此換得旁人對她不生嫌惡。可經曆過生死,再世為人,她明白一人實在難全百人心,若人有私心,心存偏見,無論做何都是于事無補,欲壑更是難填,既得天命憐顧,她想為自己活一次。
眼前隻見王依人瞠目結舌,謝蕪再問:“如何?表妹如今還覺得家中處處有恩于我?”
王依人見慣了謝蕪不争不搶不言不語樣子,如今一闆一眼與她淡然清算的樣子實在讓她覺得陌生,對上謝蕪那雙雖美亦存着鋒利的眸子,喉間一滞隐有畏縮之勢:“果然你一直是在裝腔作勢!虧我家将你養育一場,難道你就一點恩情不顧?”
謝蕪啟唇剛要出聲,先聽得一聲看戲揶揄聲:“今日這園子可真是熱鬧。”
擡眸隻見李柔在衆人的簇擁下不知何适出現,雙眸彎着正喜吟吟瞧向她們方向,李柔擡手時慵懶遮住頭頂日光,散漫道:“聽聞有人置喙本宮處置,本宮便來看看,如何?明貴妃可需要幫忙?本宮今日心情尚好,正想再做回惡人。”
說完,視線慢悠悠從王依人面上掃過。
王依人視線觸之一縮。
雖對上的是長公主笑靥,她想到的卻是兄長被剜去的雙眼,當即打了個冷顫,咽喉如同被黏液粘連,說不出一個字,屏息凝神垂下眼神,生怕一個錯神自己受牽連。
彼時謝蕪正站在王依人面前,将對方表情看得分明,視線看向李柔時回禮微笑道:“有勞殿下記挂,些許小事而已,能夠處理好。”
李柔尾音上揚哼了聲:“既如此本宮便不多管閑事了,貴妃自便吧。”
說着便挽着随侍男子手臂閑散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