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劍入鞘,李钰背過身不再看她,最後開口:“此生算我對不住你,相識一場,我全你體面。”
謝蕪看着落在地面上的匕首。
回想昨日種種,她的悲劇似乎從來到長安這一刻就注定了。
遇到李钰,自從遇到李玦,就注定了她不得善終。
她伸手緩緩将匕首拿起,利刃出鞘,鋒芒畢露。
世人都在罵她紅顔禍水,罵她禍國妖姬,罵她是兄弟阋牆的罪魁禍首,卻無人得知,這是他們兄弟的鬥争。他們執意将她拉下水,他們為皇權厮殺,卻讓世人皆以為這是一場因她而起的争執,所有的罵名全都是她背負。
于是,她在叛軍攻入皇城後,在冰寒徹骨的雪天裡,吻頸而亡……
“娘娘,娘娘快醒醒……”
耳邊傳來雨桐熟悉的呼喚聲,謝蕪眼睫微顫緩緩睜開。
視線空洞,謝蕪半天才回神。
看着面前雨桐焦急的面容,前生與今世光影間重疊間,昏暗逐漸被逼退,取而代之的是夏日明媚。
謝蕪視線停了很久,這才喚出一句:“雨桐?”
“是,是奴婢,”雨桐擔憂道,“娘娘,您怎麼哭了?可是做噩夢了?”
“夢?”
謝蕪這時才發覺自己已滿臉淚痕。
伸手摸了脖頸。
沒有血迹。
沒有疼痛。
還能感覺到脈搏的跳動。
她沒有死在宮變的那個冬日,她還活着。
“娘娘,您如果有什麼傷心事可以告訴奴婢,奴婢會一直陪着您的。”雨桐見她神情怔忪實在憂心她的情況。
謝蕪緩緩搖頭:“不用了,我想再睡一會兒,你先下去吧。”
“是……”雨桐臨走前叮囑,“娘娘有吩咐記得喚奴婢。”
謝蕪點頭:“好。”
前塵如夢,看着窗外樹蔭下零落的光斑,謝蕪卻忍不住憶起從前。
自十歲那年,父母亡故後,她被接到長安經營香料生意的舅舅家。
舅母見她容貌生得好,便專門請了教習教她舞蹈。
為了讓她身形纖細,即便是在長身體的年紀,每日也隻許她食一餐。
大齊有在花朝節比舞的習俗,為了讓她在那一日大放光彩,舅母特意花費重金給她做了舞衣。
舅母說,以她的容貌,三分舞姿便足以名動長安。
舅母說,讓她不要自恃美貌便得意忘形,說她雖模樣生得好,但過于妖媚實在不算端莊,難堪為人妻室,若是能與富貴人家結交,哪怕是妾,也是對家中有助益的。
舅母還說,一家的榮華富貴全系在她身上,若想報答,她就該竭盡全力地出人頭地。
在花朝節那日,她不負舅母期待,果然一舞名動長安。
一曲淩波舞,不止讓她名聲大噪,更讓她與李钰結緣。
初識,她并不知李钰是齊王,他亦如尋常少年郎那般總是用一雙熱忱的眼看向她。
他為她寒夜尋梅,為她荷塘采蓮,與她瓊台賞月,深秋賞菊,圍爐博古,更是為她折盡長安花。
他讓整個長安的人都信了她是他心頭摯愛。
她亦是真的信了他。
在父母亡故後,她再沒有遇到過像他這般對她好的人。
甚至,在得知他明知身份天差地别,還願意為她跪求聖旨,給她正妻之位時,她心中是感動感激的。
不是妾室,他要她做他的妻,有堂堂正正的身份。
她以為是上天恩賜的姻緣。
她滿心歡喜地想要嫁給他,卻在成婚當日被迫入觀,後來,搖身一變又成為李玦的明貴妃。
那時,長安百姓最樂于說到的就是關于她的故事。
民間更是流傳着“生男不如生女好,生男無富貴,生女好攀權”的戲言,又說她是天生的邪魅,是紅顔禍水,是禍亂朝政,迷惑聖心,兄弟阋牆的妖孽。
所有的謾罵全都給了她。
可是隻有她知道,前世在深宮中的每一天,她都是苦苦煎熬着的。就連每每宴上與李钰遙遙相見她總是心懷愧疚,總為自己辜負他的情意而神傷。
直到李钰帶着軍隊攻入皇城的那一刻。
直到他說了那些話,她才知道,假的,什麼都是假的。李钰說,從小到大,凡是他所珍視珍愛的全都會被李玦搶走。
皇權就代表了一切。
他對她越是珍視,就越會引起李玦的注意。
“皇帝昏聩,不義不悌”這才給了他師出有名的由頭。
李钰說,皇家從無真情。
李钰還說,情意原本就是最無關緊要的。
李钰的冷靜絕情,李玦的嫌惡鄙夷,讓她活得像個笑話。
她甚至不解,這算什麼?
她做錯了什麼?
她的一生,竟然要被他們如此戲弄。
他們将她完全利用,還要将所有的污名推給她。
前世,她小心翼翼,恭順讨好着每一個人。
她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壞事。
她盡可能地讓自己委曲求全。
可是……她換來的是什麼?
家人?朋友?愛人?
她什麼都沒有。
就連她祈求的一點真心都是别人精心織就的騙局。
汲汲營營,戰戰兢兢一生,她從未順從自己的心意活過,最終落下的結局卻讓她凄慘收場。
天可憐見,老天重新給了她一次機會。
謝蕪伸手探出窗外。
廊下出來的風減了幾許夏日的燥,風中隐隐浮動着花香,樹上知了又在響。她擡頭去看,天是湛藍的顔色,偶有幾朵雲彩飄過,天空底下,是高高築起的紅牆,琉璃金頂璀璨光華,宮人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周身的一切溫暖又真實。
她還活着。
真真切切地活着。
隻要活着,就還有希望,才會有改變的可能。
這一世,她要努力為自己争一争。
她不要成為任何人利用的棋子。
不要再做被人利用的工具。
任宮中争鬥再是波雲詭谲,她都要活下去。
她是謝蕪。
此生此世,這天地間,她隻做屬于自己的謝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