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廳,虞靈犀不疾不徐道:“阿爹從小教我忠肝義膽,正直坦蕩,既是被人舍命相護,我怎能因懼怕旁人的流言蜚語,而做出有悖良心的事。”
“咱們又沒虧待他,我贈的銀兩夠他受用一輩子了,是他不肯要……”
虞煥臣嘀咕着,被虞辛夷一個拐肘捅過來,便閉嘴了。
虞靈犀一向乖巧聽話,第一次如此執拗,虞夫人隻有歎氣的份,給丈夫使了個眼色。
虞将軍倒是緩了面色,露出欣慰的神情來,連連颔首道:“不愧是我虞淵的女兒,講義氣,有擔當!”
“夫君,歲歲并非男兒郎,需要義氣何用?”虞夫人嗔了他一眼。
“歲歲,容兄長多嘴一句,你該不會是……”虞煥臣欲言又止。
那少年的樣貌極為出色讨喜,甚至比薛岑更勝一籌。他擔心妹妹心思單純,會為報恩搭上自己的終生幸福。
畢竟,薛岑才是她的良配。
虞靈犀明白兄長的意思,忙搖首道:“兄長放心,我分得清恩情和男女之情的區别。”
這些日子,虞靈犀一直在思考如何将甯殷的身份告知父兄,以便說服他們扶植甯殷,将來好靠着這座最強悍的靠山揪出陷害虞家的幕後真兇。
但“前世今生”這種怪力亂神的理由,家人斷然難以相信。
而且如今命運的軌道已然偏離,她改變了北征覆滅的危機,如今每一天都是全新的經曆,無法再預言後來之事作為佐證。
方才見父兄認不出曾是七皇子的甯殷,便更是斷定自己無法用重生預言為借口說服他們。
否則當朝重臣都無法認出來的流亡皇子,竟被養在深閨的自己給認出撿回,無論是甯殷那兒還是父兄這兒,都無法交代,隻會讓事情變得一團糟。
如今之計,隻能抛出些許引子,讓父兄自己查出來。
等父兄查出甯殷的身份,自己或許已經将甯殷殘暴冷血的性子扭轉過來了,屆時再說服父兄扶植一個德行兼備的落難皇子,要比說服他們扶植一個暴戾瘋子容易得多。
思及此,虞靈犀抿了抿下唇:“其實,我待他如此,除了被他的衷心感動,更是因為他的眼神和氣質告訴我,此人絕非池中之物。”
她通透的眼眸望向阿爹,賭一把他的惜才之心,放輕聲音道:“阿爹曾說過,虞家軍不會埋沒任何一個人才,不是麼?”
“歲歲這麼一提醒,我倒想起來了,那少年看似羸弱,卻極其豁得出命,割腕喂血的氣魄便是我見了也得肅然起敬。”
虞辛夷雙臂交叉環胸,蹙眉道,“方才他站在階下,不卑不亢,氣質絕非普通奴從能有。”
一旁,虞将軍堅毅的目光已然軟化。
屈指點了點椅子扶手,虞将軍歎道:“乖女,那你打算如何安置那小子?”
虞靈犀不假思索,擡眸道:“脫離奴籍,擢為客卿,自此以禮相待。”
……
連着下了四五日的雨,午後終于雲開見日,放了晴。
院中的桃花全開了,春風拂過,積雨滴答,潮濕的花香鋪面而來。
清平鄉君唐不離備了厚禮,親自登門緻歉,畢竟閨閣好友在自己主持操辦的春搜圍獵中出了那麼大的意外,換誰都會内疚自責得不行。
“祖母大動肝火,罰我宗祠罰跪,還不給飯吃,可難受了!”
一見面唐不離便絮絮叨叨哭訴起來,一把抱住虞靈犀,“歲歲,對不起!是我管束不嚴,害了你。”
“傻阿離,與你何幹?”
虞靈犀笑着将手中的針線和鹿皮拿開些,以免紮到冒冒失失的好友。
“瘋馬的事,查出原因了麼?”
“南陽小郡王險些受傷,哪能不查?說是草料出了問題,裡頭放了讓馬兒狂躁的毒粉,依我看,多半是趙家人做的。”
兩人的想法不謀而合,虞靈犀問:“怎麼說?”
“圍獵第一場,趙家收獲最末,第二日圍獵,大家的馬都中毒難以駕馭,隻有趙家一轉頹勢,收獲頗豐。除了他們下手,還能有誰?”
唐不離順手拿了塊梨酥咬着,義憤填膺道,“可惜我沒證據,而且那趙須不知怎的從馬上摔了下來,至今還昏迷着,趙玉茗又隻會哭哭啼啼,什麼也問不出……”
想起那日瘋馬中兀立的趙家義兄妹,虞靈犀垂下纖長的眼睫,眸色深了些許。
前世沒太留心,隻覺趙玉茗的心思或許不如她外表那般單純。而今看來,的确如此。
“不說這個了。”
唐不離拍拍手上碎屑,打斷虞靈犀的思路,“從進門便見你在縫這鹿皮靴,看樣式是男人的……給誰?哦,知道了,莫不是薛二郎?”
唐不離挨過身子來,笑得不正不經,“他可是英雄救美,将你從懸崖峭壁抱上來的人哪。”
春搜危機,似乎所有人都隻記住了薛岑。
虞靈犀紅唇輕啟,輕輕咬斷線頭,随口搪塞道:“上次狩獵得來的鹿皮,閑着也是閑着,索性練練手。”
好在唐不離并非細緻之人,很快岔開話題:“再過半個月就是皇後娘娘籌辦的春宴,除了王侯世子,所有未婚的宦官嫡女也在受邀之列,不知多少人趁此機會盯着薛二郎呢!歲歲你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将他們都比下去!”
春宴……
虞靈犀一頓,倒把這事給忘了。
前世寄居趙府時,姨父就曾提過,這春宴名為宴會,實則是為皇親國戚選妻納妃。那時姨父就動過要将她送去宴會攀附權貴的念頭,隻因虞靈犀不從,憂慮過重病倒了,才勉強作罷。
既是為皇親選妻納妾,這宴會,她還是不去為妙。
……
晚膳後,鹿皮靴子便縫制好了。
虞靈犀想了想,屏退侍婢,自己提燈拿着靴子,獨自去了後院罩房。
既然以後要仰仗他,少不得要拿出些許誠意。
甯殷這處房舍比之前的寬敞許多,門扉半掩,屋内隐隐透出一線暖黃的光。
他還沒睡。
虞靈犀是悄悄來的,怕驚醒左鄰右舍熟睡的侍衛,便放下叩門的手,直接推門進去。
剛跨進一條腿,她就提燈愣在了原地。
燭台案幾旁,甯殷褪了左半邊的衣裳,正袒露胸膛胳膊,給小臂刀劃放血的傷口換藥包紮。
燭火的暖光堵在他深刻勻稱的肌肉線條上,不似以往那般冷白,倒透出一股如玉般的暖意——
如果,忽略那上頭猙獰翻卷的刀傷的話。
見到虞靈犀闖進門,甯殷不曾有半點驚慌波瀾。
他歪頭咬住繃帶的一端打了個結,衣裳還未穿好便先露出笑意,好像看到她是一件極其高興的事,站起身喚道:“小姐。”
虞靈犀反手掩上門,清了清嗓子問道:“你的傷,如何了?”
“不疼。”他搖頭,黑色的眼睛裡有莫名而淺淡的光。
虞靈犀沒忍住,彎了彎唇角。
将鹿皮靴擱在案幾上,她直接道,“給你的。”
甯殷摸了摸鹿皮靴,纏着繃帶的手指一點一點碾過細密的針腳,擡首問:“小姐為我做的?”
“庫房裡撿的。”
虞靈犀眼也不擡,淡然道,“試試合不合腳。”
她讓甯殷幹什麼,甯殷便乖巧地幹什麼,聽話得不行。
他換上了靴子,起身輕輕走了兩步。
“很合适。”
擡首時,他眼裡的笑意更深了些許,問道:“可是小姐,是如何知曉我鞋靴尺碼的呢?”
“……”虞靈犀險些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