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家人都在給虞煥臣的婚事操心,虞靈犀偷溜出門,去外頭透氣。
夜晚飲了不少酒,她雙頰生熱,貪圖涼快,便沿着抄手遊廊緩步而行,讓帶着冰雪清冷的夜風吹散身上的燥熱。
不知走了多久,燈火漸稀,檐上蒼雪在夜幕中呈現出黛藍的弧光。
虞靈犀聽到了窸窣的掃雪聲,停下腳步望去,隻見前方晦暗處,一條清瘦高挑的身影執着掃帚,孤零零一個人在清掃後院的積雪。
今夜除夕,所有的下人和侍從都換上新衣聚集在前院,等待子時領賞錢,所以後院便無人看管了。
除了這個掃雪之人。
虞靈犀心生好感,便摸了摸随身攜帶的小錢袋,對提燈的胡桃道:“大過年的還在掃雪,倒是個勤快人,你去請他過來領賞。”
胡桃“哎”了聲,提燈向前喚道:“掃雪的那個,小姐叫你過來呢!”
掃雪的身影一頓,轉過身來。
虞靈犀一怔,一句“甯殷”湧在嘴邊,險些脫口而出。
想到這輩子的自己應該認不出他來,便硬生生把到嘴邊的名字咽了下去,問道:“你傷好了?在這作甚?”
說罷,又看向胡桃:“有人排擠他,逼他幹活的?”
胡桃搖搖頭,也是一臉茫然。
“是我自己要做的。”
甯殷一襲暗青武袍長身挺立,仿佛手中執的并非掃帚,而是能定人生死的長劍。
他垂下眼,卻無半分卑怯,低聲道:“雪天路滑,恐小姐跌跤。”
這條路,的确是虞靈犀回廂房的必經之路。
因鋪了青石,雪天一凍,格外濕滑。
虞靈犀盯着結了薄薄冰層的青石小路,半晌無言。
甯殷卻是誤會了她的意思,将掃帚擱在牆邊,而後緩步而來。
陰影從他身上一層一層褪去,廊下八角紗燈的暖光鍍亮了他年少俊美的臉龐。
在虞靈犀不解的目光中,他以一個臣服的姿勢撩袍半跪,而後十指交叉,掌心朝上,将自己的手墊在了凍結的青石上。
“你這是作甚?”虞靈犀問。
甯殷擡起頭,眼中映着她绯裙明麗的模樣,平靜地說:“石路濕滑,請小姐踩着我的掌心前行。”
他說得這樣平靜,黑漆漆的眼睛裡沒有一絲屈辱羞恥,仿佛生來就該如此。
虞靈犀不知哪兒來的一股氣,擰眉道:“我好像說過,不許你将欲界仙都折辱使喚人的那套,帶到我的的府中來。”
甯殷意識到她生氣了,看了她一眼,又飛快垂眸。
墊在青石上的手指漸漸蜷起,指節已然凍得發紅,低頭半跪的樣子有些落寞可憐。
虞靈犀認命輕歎,軟了語氣:“罷了,你起來,以後不許這樣。”
甯殷依言站起,立在一旁。
他睫毛上有細細的霜雪,脆弱而美麗,也不知道在天寒地凍中掃了多久。
他是暫居府上養傷的“過客”,過年領賞這樣的熱鬧場面,自然無人會顧及到他。
虞靈犀接過胡桃手中的燈籠,将燈擱在青石路上暖化薄冰,随即吩咐胡桃:“去取些屠蘇酒和熱食過來。”
總不能讓他大過年的,一口熱酒都喝不上。
胡桃福禮下去安排了。
虞靈犀沒急着離開,就坐在廊下的雕欄旁歇息。
半晌,少年低沉執拗的嗓音傳來,穿透冰冷的夜風:“我隻是想報答小姐,讓小姐開心。”
虞靈犀訝異,杏眸瞥向階前立侍的少年。
正子時了,城中煙火竄天而起,在黑藍的夜空中炸開一片片荼蘼。
那一瞬,城中萬千燈火和雪景都黯然失色。
前庭響起了下人侍從們齊聲道賀聲,熱熱鬧鬧一片,甯殷的眼中卻隻有夜的黑寂,明暗難辨。
虞靈犀忽然想起,前世的攝政王府,從來不過新年、不點花燈。
京中張燈結彩,熱鬧非凡的時候,隻有王府裡安靜得像一座墳冢,連一個紅燈籠、一張桃符都不曾擁有。
整個年關唯一的鮮豔,大概就是甯殷下裳上沾染的、不知道是誰的鮮血。
有一次甯殷心情好,醉眼迷蒙地問虞靈犀想要什麼。
虞靈犀哪敢真提什麼過分的要求?
想了半日,最後隻編了一句:“想看上元節的花燈。”
甯殷磨人似的咬着她的下唇,舔去上頭的血珠,笑着說“好啊”。
但上元節那日,等待他們的卻是太後殘黨執着小皇帝的衣帶诏,聯合宦官為甯殷精心制造了一場鴻門宴。
那一夜,禦階前血流成河。
甯殷擦幹淨指尖的鮮血,帶着虞靈犀上了宮牆的高台,待她看了一場全京城最熱烈、最深刻的“燈展”。
隻不過吊在一根根柱子上燃燒的不是燈籠,而是人——
一個個慘叫哀嚎着的,活生生的文武侍臣。
那是甯殷第一次當着她的面殺人,虞靈犀面白如紙,永遠記得他當時的眼睛。
他勾着笑,眸中映着“天燈”燃燒的焰火,一時分不清是天上神祗,還是人間惡鬼。
那樣絕望瘋狂的毀滅,和眼前岑寂的少年大不相同。
不知為何,虞靈犀眼中落着新年焰火的光芒,竟也生出幾分感懷來。
如果甯殷不曾經曆過那些磨難與背叛,他是否……會變得不一樣?
這個念頭隻是如漣漪劃過,便被她搖出了腦海。
“小姐,吃食送來了。”胡桃領着四個小婢,送了一大堆熱騰騰的酒食過來。
甚至連溫酒的小爐也一并帶來了。
布好酒菜,虞靈犀稍稍端坐,乜了廊下的少年一眼,抿唇道:“過來坐。”
甯殷眼中明顯的驚訝。
他緩步上了石階,站在虞靈犀面前,卻始終不肯落座。
虞靈犀一見他這般乖巧可憐的模樣就心堵,索性伸手一拉,将他強行拉在雕欄長椅上坐下。
她親自斟了一杯熱酒,撒上兩勺她最愛的椒粉,想了想,又多加了一勺。
而後将這杯誠意滿滿的酒水遞到甯殷面前,溫聲道:“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