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祇的小宇宙中,循環播放起雞和雞蛋的傳說……
她的回憶被拉回到穿越的那日,年輕的考古隊跋涉在無盡黃沙上,辛薇曾與隊友們戲言聊起這個話題,那時她們的回答從進化論的角度闡述,宗教、醫學無不涉及,林教授、小白、老溫、趙捷小師兄,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腦海中閃過,偏偏和她穿越而來的是克裡雅。這位維族向導來者不善,那時的對話是古人們能聽的嗎?
阿祇笑笑,“無谶禅師真是風趣,您是悟道之人,怎不問是出家人先得道?還是先得道再出家呢?“無谶禅師聽了當下沉默不語,他本想試探辛夫人的身份,沒想到反被辛夫人怼得啞口無言。
這時,歐陽山長與衆位夫子好像有了定論。
歐陽老人家故弄玄虛,拉長聲音道:“六藝加試,第一輪書法……”
說了一半,兩個學童托舉兩幅書法作品,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阮秀的書寫洋洋灑灑一頁一氣呵成,正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他的字,間架合理,書寫流暢,故意模仿王羲之,将每個重複的字寫得不一樣,頗有王羲之行草之風。學子之中瞬間稱贊聲一片,可當另一個學童轉過身後,辛夫人的書法顯現在衆人面前,剛才的稱贊聲戛然而止。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領(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觞一詠,亦足以暢叙幽情……“
這居然又是一篇《蘭亭集序》,不同的是,通篇采用隸書書寫。
辛薇之所以也寫了這篇文章,不是故意與阮秀打對台,也不是為了炫技和勝負欲,純粹是因為她喜歡。沒錯,就是個人所好。早年她曾在一次陝西西安碑林的考古活動中,有幸見到了豐富的書法藝術,她一見秀逸多姿的《曹全碑》便被深深吸引,她秀美生動,不束縛,不馳驟,然而曆來學隸書,主流卻不主張以《曹全碑》入手,诋之者謂其纖秀柔爢,如女郎所書。那還不是主流之風,皆是由男兒所倡,她覺得“去其纖秀,得其沉雄”,不乏隸書之精魂所在。
比試,為的是交流切磋,固然赢了能辦女學,輸了也不可惜。
她的信條:“一次努力嘗試,如果不成功,就再想别的辦法。”何況,就算她機關算盡,六藝也不一定就真的能五局三勝,赢了這些博學的古人談何容易?何必自己卷自己。
衆人目光在兩幅作品上猶豫,一時間倒沒注意歐陽山長還吊着胃口,終于他老人家宣布結果:“六藝加試,第一輪書法,辛夫人勝。”
人群中有人激動地跳起,不用看也知道,是李瑾無疑。
阿祇也很吃驚,她見了阮秀的行草,當真出色。乍一聽自己赢了,她竟激動地站了起來,看向身邊的玄盛又連忙坐下,綻放笑容,無谶禅師眼中閃過一抹算計,可惜辛夫人并沒有再關注他。辛夫人看向身邊的玄盛,小聲道:“長生,我赢了。”
她那雙璀璨的黑眸流露出快樂的光亮,這一刻仿佛又回到弓槊坊比舞那夜,阿祇做到了她所努力的事。玄盛笑而不語,輸赢在他看來都不重要,他的夫人在認真的時候,綻放的光彩才是最吸引他的。靖恭堂的教習以儒家為尊,但并不意味着假裝看不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便是李玄盛自身,也在阿祇身上發現了她最珍貴之處,她就像一道光,總能照亮别人的方向。
學童雙手持兩幅書法作品,立于人群中央。
歐陽山長在解釋雙方優劣,說話很是語重心長,“書法意境之美,神、氣、骨、肉、血五者,缺一不成書也。辛夫人之書作,勝在整體之美,心态之衡,技法之妙,阮秀的筆法有形無神,唉,可惜了……”阮秀從開始的倉促落筆時,意境之美就輸了。
在場的學子們皆默不作聲,若有所悟。
六藝加試,是車輪戰。
照常理說,這樣的規定對辛夫人并不公平,然而這幾場加試,意義不在較量輸赢,而是一種融合,這也是玄盛任放任夫人挑戰靖恭堂的原因,無論輸赢阿祇隻會更加努力地應對,能讓年輕的學子們反思學業的目的,才是他的初衷。
歐陽山長對旁邊站立的其中一人,喚道:“琅琊王珣。”
一個青衣少年走出,發絲黑亮,身材修長,雙頰有些瘦削雙眼卻很有神,他拱手對歐陽山長、玄郎君、辛夫人,以及夫子們一一行禮,阿祇記得這個名字,琅琊王珣,六樂魁首。這人走過來,阿祇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哪裡見過呢?
六樂比試,指的六套樂舞,祭祀天神、地神、四望、山川、周始祖姜嫄和周代祖先。然,傳到秦漢,僅剩二樂。靖恭堂中,在樂舞之外就側重了樂,尤以”貫衆樂之長,統大雅之尊“的古琴為主,周禮中的八音樂器,君子皆播之。一張大桌上擺放了八樣樂器,辛夫人從容不迫地請王珣先選,王珣恭敬不如從命,率先走向樂器。
王珣擅長古琴,前幾日正是以一曲《流觞》赢得魁首,可是這次他卻與古琴擦肩而過,停在了琵琶前。他小心翼翼拿起琵琶,轉身對歐陽山長和辛夫人一禮,“我選好了。”
辛夫人見王珣懷抱琵琶,舉止神态沒有一絲陰柔造作。
琴樂乃君子修身之樂,古琴為聖人之器,然王珣卻選了很少學子願意彈奏的琵琶,這種彈撥樂器與唐代從龜茲傳入的曲頸琵琶不同,同是胡人在馬上彈奏的樂器,隻是橫抱,用撥子彈奏。竹林七賢中的阮鹹,就是少數善于演奏琵琶的名士。
王珣就地一坐,調試了一下琴弦,撥片如梭,歡快的琵琶聲起。
辛夫人黑曜石般的眼睛一亮,略帶吃驚地望向王珣,總算想起來他是誰,這人不正是弓槊坊比舞她讓玄盛請來的琴師麼?那日她稍微讓玄盛記住的韻調和節奏,就被這個年輕郎君彈奏得幾乎完美,而且他還作了改編,彈奏的正是給她配舞的那曲《婆伽小天》。
辛夫人回頭看了眼玄盛,那人仍悠閑的模樣,像在享受其中。
這樣一曲節奏感強的樂舞,若有鼓聲和絲竹附和就更完美了。阿祇也享受其中,絲毫沒有為自己緊張的模樣,台下的衆人,幾乎也被這新鮮的琵琶聲吸引了,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讓人沉浸在旋律或金戈鐵馬,或春江花月的起伏中,玄盛悄然看向專注的阿祇,琵琶聲帶給他的,卻不隻是聲音上的享受。比舞的畫面再次浮現在腦海,辛夫人在擂台上最後的下腰動作,起身時擡眸掃了他那一眼,便是撥動了他心上的那根弦。
一曲結束,場上立刻響起叫好聲和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