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羅什挺直背脊,雙手合十在原地,“阿彌陀佛。”
一瞬間,場面騷亂起來。
征西軍揮動着鞭子,朝那孩子抽去。更多的士兵不得不上前制服騷亂的人群,現在大佛寺塔樓之上的二人,冷眼旁觀這場面,一時無語。
段業居高臨下地看着人群被扭壓跪地,老人和婦孺唉聲求饒,兵士正甩着鞭子,一下下抽在鬧事少年身上,少年毫無章法地掙紮反抗,用龜茲語咒罵着一切,他身邊沒有父母護着,隻是一個家破人亡的可憐人。
段業看了眼那孩子,說:“你看那孩子的眼睛。”
玄盛沒有立即搭話,他知道這場面不過是為了羞辱鸠摩羅什,同時殺雞駭猴,教訓這些亡國奴,作為旁觀者的玄盛不由皺起眉頭,“道盡途窮,非上策也。”
話未落,瘦弱的少年突然迸發出巨大的能量,一頭将強壯的士兵撞倒,毫無章法地攻擊侵占他們家園的征西軍,慌亂中竟然讓他得了手,少年雙眼冒出嗜血的殺意,瞬間幾把刀劍襲來,少年毫不畏懼,撞上刀劍,血花四濺,瘦弱的身軀應聲倒下。
四周風吹樹動,百姓暴亂,反被無情鎮壓,亡國奴役般的悲戚聲,到處是血紅。一丈開外的擁擠人群中,鸠摩羅什緩緩唱誦起經文:
“大悲陀羅尼,
十方師即來為作證,
一切罪障悉皆滅,
一切罪惡悉皆盡。
一花一世界,
一草一天堂,
一葉一如來,
一砂一極樂,
一方一淨土,
一笑一塵緣,
一念一清靜。”
随着唱經聲起,人群中應和之聲越來越多,衆人應和着誦經,仿佛回到了和平繁華的昨日。靜心佛法安撫了喧嚣和憤怒,騷亂漸漸得到控制,征西軍停下殺戮,龜茲人從嘶喊到哭泣,默默地像往日一樣高聲頌喝,感禅悟道,世間皆苦,萬物因果。
百姓的屍首被拖了下去,滿地血腥。
高台上的二人看着這一幕,仿佛看到了千百萬熟悉的畫面。亂世百年,玄盛輕歎:“這世間,或亂世枭雄,或羸弱少年,或傳道法師,都可能擁有比鋼刀利刃所不能戰勝的力量。”
段業顯露出一副悲戚的神情,長歎一聲。
“段某昨日占了一卦,大秦與東晉淝水一戰,危矣。”
玄盛看着他神色微斂,“段大人,慎言。”
呂光西征西域氣勢正盛,大秦在中原勢力如日中天,八十萬大軍讨伐東晉殘兵,志在必得,李暠不由得想起那女子飛鷹送來的預言。段業看不出他的心思,直言:“主上一統北方前燕、仇池、涼州,南下滅晉,輕敵卻是大忌。”
他眼神看向端坐法座之上的鸠摩羅什,“龜茲王雖然敗走,但是隻要這位國師還在,龜茲國就不會真正滅亡……南朝司馬曜雖年少即位,東晉偏安江南,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些年遠離北方戰亂,又有謝安等老臣運籌帷幄,然而大秦大軍各自為營,此番跨長江天險攻打舊朝,未必能讨到什麼好處。”
玄盛明白他的意思,“驕兵必敗,輕敵恐亡。”
眼前威嚴俊美的玄玉閣閣主,有幾分鄭重神色,段業也不再繞圈子,“段某昨日所占之卦,乃水山蹇卦,‘大雨傾地雪滿天,路上行人苦又寒,拖泥帶水費盡力,事不遂心且耐煩’。上卦有水下卦山,水流而下,身在此山豈不危乎?依老夫所見,眼下東征兇多吉少。”
玄盛是極少數沒有立刻嘲笑段業的人,任誰也不會相信,八十萬大軍會敗給東晉的七萬軍隊。
“大秦兵強馬壯,然軍心渙散,背水一戰的晉軍,反而占了天時地利人和,輸赢确實有懸念。”
段業撚起一捋胡須:“天下歸心,為時尚早。魚不可脫于淵,所謂孤掌難鳴,玄盛何不相約同行?”
玄盛未置可否,“一命,二運,三人為。既然命在前,自然先要看天道。”
段業笑道:“那是自然……既如此,倒不如你我打個賭,若段某赢了,那你我同道就是天意。”
這人拉攏之意明顯,可話中卻暗藏歧義,“你我同道”而非與呂光同道,玄盛深深看了眼段業這人一眼,其人年紀不惑,不過是呂光麾下的謀士幕僚,李暠以為他是呂光的說客,既然“無心”妄言,那便是有意為之了。
“倒是有趣,段兄想賭什麼?”
從段大人到段兄的稱謂變化,可見玄盛有聯盟之心,段業眉開眼笑,故弄玄虛地說:“占蔔卦象,東升西降。若東晉赢,西域降,就算是天意促合如何?”
“甚好,擊掌為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