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學生們上課的地方,如今到用午膳的時候,孩子們便都給接了回去”,裴度見程拾一頗感興趣,邊走邊介紹起周圍,“否則,該是吵吵鬧鬧”。
程拾一的視線停留在左右兩邊高大書櫃上,厚重的古書泛着時間的黃,一本本豎着擺放占滿大半書櫃,卷卷竹簡偶有用錦袋裝好,壘在二三層,陽光從薄簾縫隙斜入,慵懶照明了一角。
裴度站在她身旁,他微微低頭,能清晰看清程拾一根根分明的睫毛,她肌膚不白,是常年練武被日光沐浴成的麥色,讓人莫名想起夏日曬幹成捆的麥稈,很有太陽的味道。
手腕突然被人拽住,程拾一下意識擡頭,“去看看吧”。
程拾一眼睛微微睜大,她下意識搓了一下衣角,掌心粗粝與麻布摩擦的觸感讓她一晃神,“不了裴公子,我不識字”。
“不識字啊”,裴度問,“你想認字嗎?”
識字。
我......程拾一張了張口,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
她不是沒有想過。
有人說,像她們這樣刀口舔血,生死邊緣遊走,苟且偷生的人,不需要讀太多書。
識字是大戶人家才有的福氣,有勇有謀那是大才。
他們偷着得之不易的每一天,些許是某個明日死去的人。
不需要費精力在這些無益的事情上。
回憶是有聲的。
程拾一不知是誰說過這句話,可關于爹娘的記憶,存在與一句句好聽的詩歌中。
她爹是個樵夫,卻是個很有學問的樵夫,會唱許多好聽童謠,會在砍柴時大聲背詩,會悄悄給娘親寫詩,還會說故事哄她睡覺。
“想嗎?”裴度耐心又問一遍。
他琥珀色的瞳孔在光下泛着蜜似的,一遍又一遍,引導她直面内心的想法,“在對任何事上,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什麼是重要,什麼是值得去做”。
“隻有遵循内心所想并為此付出行動,那根名為‘命’的線,才會漸漸浮現”。
“我愚笨怯懦,平庸目不識丁,甚至可能毫無毅力”,程拾一擡頭,圓而亮的眼眸緊急盯着他。
分明是說着貶低自己的喪氣話,她的眼裡卻像又火在燃燒,“這樣也可以嗎?”。
“為何不行”,裴度垂眸看向她,眼裡帶着淺淺笑意,他身上總帶着不知名的香氣,很好聞,靠過來時,氣息侵略地向她籠罩。
“一遍學不會那就學兩遍,平庸又如何,人貴自重,自己得瞧得起自己,至于毅力,能做到如何地步,一個雙腿殘疾者走一步,一個正常人走一百步,能說誰不夠有毅力嗎?”。
“何況”,裴度微微俯身,與程拾一四目相望,語氣帶着異常的肯定,“我認識的阿溪絕對不是你口中那樣的人”。
明明此時失聰,心跳卻震耳欲聾。
“我是夫子,夫子的職責就是教書育人,傳道授業解惑,往後的日子還很長,人變成何樣,會成為誰,都難以預測,至少,能幫到你一點,我已經很高興”,裴度揉了揉她的腦袋。
程拾一有些急躁看向他,她嘴笨,不知道說什麼,忽而就理解了當年有人會因為幾句話說不出而急得團團轉。
她樸素又笨拙地表達“我該如何報答你,你有什麼想要的嗎?我會盡我所能”。
“我們之間,不必說這些”。
裴度把程拾一帶到學堂旁邊一側廂房内,房内擺有幾張桌案,還有軟榻,供夫子休憩用,窗邊擺放白瓷裝着幾支花,淡黃色的小花不炫彩奪目,卻淡雅迷人。
“你若真想謝我,倒不如多來品嘗我做的糕點吃食”,裴度沖她一笑,“我喜歡做吃食,可總尋不到人一同分享,食物要分着吃才香”。
“裴公子是很好的人”,程拾一由衷認真道,留意到裴度膝蓋似乎有損傷,她想,正好春日過了,可以上山為裴公子尋一塊好皮毛做護膝。
不是的,裴度想。
他隻是習慣審時度勢,依據環境隐藏鋒芒。
為達目的,他可以堆出假笑,假裝剖露真心,相較于雷霆出擊,他更擅長溫水煮青蛙,伺機而動。
本質上,他是個虛僞又自私的人。
腳邊突然傳來被拉扯的動靜,她低頭,一隻土黃毛發的狗供着她的大腿,圓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看着她,尾巴轉得像陀螺,見她低頭,一個勁地昂頭,驕傲又生活,“汪~汪汪”。
“欸?”,裴度從桌後探出身子,好笑地看着在程拾一身旁打轉的小狗,他把食盒打開,取出裡面的飯菜,不知從何處取來一個小碗,每一道菜都有夾裡面,“真準時”。
“又弄了一身髒,過來”,他朝奔奔跳跳的小狗招手,嘴上嫌棄,動作卻細緻又溫柔,“它是我們書院裡養的一條狗,撿到它那天也像今天一般,天氣很好”。
裴度摸了摸它的耳朵,“當時花圃裡突然來了一隻小狗崽,還沒我巴掌大,也不怕生,滿院子撒歡,把學生們剛種下的花給糟蹋了個遍”。
“像它這樣的,沒準出了書院便活不了,不是被人殺了吃,就是尋不到食物餓死,後來我們商議着,給它養在書院裡,一養就到了現在”。
“這條狗真的很喜歡你”,裴度笑,“它雖不怕生,我還沒見過它主動去蹭人”。
“它也很喜歡你”,程拾一把視線從狗身上轉移,與自己身上獨特吸引動物喜愛的特性不同,裴度細心的照料和呵護,讓它更歡心喜愛。
裴度心情頗好地彎了彎眼。
突然。
汪汪汪!!!
急促的犬吠聲尖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