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埃斯泰爾将草紙抖開，準備對考察到的情況進行簡單記錄時，萊戈拉斯終于自己戳破了一個謊言，那個他在強烈的好奇與激動中道出的、善意的謊言——精靈不需要休息。

他要是能早點記起埃斯泰爾與幽谷精靈的熟識，就不必在謊言邊緣掙紮得這般狼狽。眼前的天地旋轉了六次，他也在給出六次恍惚的回應後，将頭靠在了窗邊。

萊戈拉斯做了個夢。

夢裡的太陽始終懸在天空正中，而他身處羅罕的青翠山丘，雙手空空如也。不等他被失去武器的不安找上，就率先看見，離埃多拉斯較遠的緩坡上，皮膚黝黑的建築師高高抛下一捧珍珠。

一粒粒珍珠順着草地滾落，哪個被草葉或是石塊卡住了，哪個就停下來，留在原地。等一切都靜止，天上的流雲也不再前進時，那些珍珠便有了生命般向外膨脹。

漸漸地，她們長得跟萊戈拉斯一般高，卻還不夠。她們接着向上生長，遮住了陽光，攪動了雲霧，終于變成一座座純白的宮殿，惬意地舒展在原野上。

精靈在夢裡感到無比驚奇，在這片土地上，他從未見過如此強大的魔法。于是，不知是他命令着雙腳，還是雙腳命令着他——總之，他朝着緩坡上那位神秘的建築師跑去。

“萊戈拉斯！”

他被這一聲熟悉的呼喚絆住了腳步，當他回過頭，宮殿之間的陰涼裡憑空生出個熱鬧的集市。陶瑞爾懷抱着一桶酒，紅色的發絲在不知從哪來的光線下熠熠生輝。

萊戈拉斯又忘了方才的事，一心到她身邊去。可一隻面目可憎的矮人卻從泥土裡鑽出來，極為狡猾地抓住了陶瑞爾的手。他擡起眼睛瞧着萊戈拉斯，而後者隻想把他再關進牢裡一次。

精靈紮進集市去，在鐵匠的鋪子裡挑了件趁手的輕刀，放在手中掂量着。他再起回過頭，喧嘩集市又成了冰天雪地，矮人奇力站在搖搖欲墜的吊橋那頭，氣勢卻有些像國王索林。

不等萊戈拉斯踏上橋面，一匹栗馬便先朝着他撞了上來。他一個閃身躲開，馬上的傳信官卻俯身将輕刀奪去了。精靈隻好去追，去追平原上縱馬狂奔的蘇拉納和霍拉旭。

綠草夾道，那條土色的大路延伸得無限長。太陽還在天空正中的位置，卻突然像蠟燭一般熄滅了，萊戈拉斯在黑暗中被一座茂密的森林包圍。

然後他聽見了，聽見了熟悉的歌聲。他循着歌聲将草叢撥開，向上看去，磚石做的高塔拔地而起。而在方方正正的木質窗框上，阿斯翠亞探出多半個身子，癡癡地望着遠方。

他想去叫她，卻發不出聲音。他以為自己的胸前會有些難受，可夢裡的精靈失去了任何知覺。

“萊戈拉斯殿下。”阿斯翠亞低頭向他問好，聲音被困在高塔，卻又近在眼前似的。她靠在窗口，向下伸出一隻手，于是天上的星光都掉下來，在她的眼角跳動。

萊戈拉斯知道那隻手很遠，但執意認為自己夠得到，所以一路向前走，直到靴子尖碰上粗糙的石磚。他再擡起頭，高塔變成了人類居住的小屋。阿斯翠亞從屋裡将窗戶推開了，左手正搭上他懸空的右手。

他感覺阿斯翠亞就像老師，而自己有無數個問題要提出。可他又看見她笑了，于是遵從着過去的習慣，決定先去問問她微笑的原因。

萊戈拉斯認為自己一定說了什麼，可話音卻沒有傳出來。腳下的藤蔓正在瘋長，漸漸纏上他的小腿。而天上的星月也像眼睛似的，緩緩閉了起來。在徹底被黑暗吞沒之前，他隻聽到一個問句：

“萊戈拉斯殿下，您什麼時候回來呢？”

兒童嬉笑着從窗前跑過，萊戈拉斯伴着這聲音睜開眼睛，發現才過了幾分鐘而已。埃斯泰爾坐在一張矮凳上，客氣地同做針線活的女主人談話。他詳細詢問主人家的人口、收入、住房和飲食條件……

精靈安靜聽着，心裡卻還在思索剛才的夢。在接收到朋友的一個戲谑的眼神後，他才徹底清醒過來。此時他才想起，遊俠埃斯泰爾與他的身份都變了，變成了财政總管的秘書“梭隆吉爾”與他的助手。

“嘿，你是精靈吧？”講話的是個金發年輕人，坐在窗戶的另一邊，頗為懶散地伸展着雙腿。

萊戈拉斯與他對視，點了點頭。

“你們精靈剛出生時，是不是跟半個手掌一邊大？”

“當然不。”精靈微微皺着眉，認為對方有蓄意冒犯的可能，“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聽說過春夢婆沒有？”

“沒有。”

“怪了，你出生不是她的功勞嗎？”年輕人收起雙腿，表情變得極為認真，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難道他們說春夢婆是精靈們的穩婆，身體隻有宰相手指上的一顆瑪瑙那麼大，這都是假的不成？”

萊戈拉斯聽他說的有模有樣，險些被唬住。他帶着懷疑的目光将年輕人審視一通，才回答他：“大概就是假的，至少我從沒聽說過。”

“除了你，還有别的樣的精靈？”

“當然有，”見對方的表情還是那樣嚴肅，精靈不禁覺得這事有點好笑了，“但他們也不是隻有半個手掌那麼大。”

“或許是她太小了，你們從沒注意過？”年輕人不肯放棄，将椅子挪到了萊戈拉斯身邊，“聽說她騎的是螞蟻大小的細馬，挽索是小蜘蛛絲，馬鞭是蟋蟀的骨頭，缰繩是天際的遊絲——”

“誰說的？”

“詩人說的！”

他一拍大腿，睜大的眼睛更顯嚴肅。于是萊戈拉斯都開始懷疑自己了，懷疑是否真有這麼一個人存在，而他在過去的兩千年裡沒記住，或是記住但又忘了——他需要詢問老師的事又多了一件。

“等人睡熟了，她就爬上人的鼻梁，往人的腦子裡塞一個夢。”年輕人說，“你剛才閉着眼笑了，一定是因為做了個夢——你的夢怎麼樣？”

“很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