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似乎變得更急了,吹得狼頭纛的布條都嘩啦作響,也吹得人寒毛直豎。
衆人陷入了難以置信的沉默之中。
隻有綽魯還在說話,粘稠的血從他的嘴角流下來:“軍師,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麼回事?那個黃崇山不是說那具燒得看不出模樣來的屍體就是慎晝初嗎?怎麼大白天的,我在上宜見了鬼不成?”
衆人面色悚然,都不敢說話。斛律轸看馮元貞面色不虞,硬着頭皮開口:“綽魯,會不會是戰場上太過混亂,你看錯了?鎮北軍早被全殲,慎晝初那具屍體被燒毀也是意外,可屍身上的所有東西都能對上他的身份啊。”
“老子和他打了十幾年的仗,他化成灰老子都能認出來!”綽魯說得激動,整個上半身都要從擔架上擡起來,又疼得倒了回去。
斛律轸忙拍了拍他,讓他先冷靜幾分。好在這時候大巫醫趕到了,他忙讓出身位來,讓人先處理傷口。
馮元貞終于開口:“那依你的意思,是慎晝初死而複生,率領大軍駐守在上宜?”
看綽魯面色忽然一滞,馮元貞目光下移,盯着方才禀報的小兵:“嗯?謊報軍情,可是死罪。”
那小兵忙道:“不,不是,上宜的兵力應該和之前情報裡傳來的差不多,我們險些就能攻下城頭了,那些突然殺出來的人,大概是幾百……不是,應該有一兩千人。”
“哦,幾千個人。”馮元貞回看綽魯,語聲忽而轉厲,“我撥給你三萬大軍,攻城器械不知凡幾,你竟然連這麼一座小城都攻不下。不管那個慎晝初是真是假,今日戰敗,全是你的責任!上宜居高,四周又都是山地,騎兵根本施展不開。可你輕敵冒進,非要帶着重甲騎兵前去,真是蠢得不可救藥!”
綽魯氣得拿手指頭指他:“你還敢來斥責我……”
“軍師,軍師,”斛律轸忙把他的手壓了下去,朝馮元貞說道,“綽魯此次确實輕敵,可是他丢了一隻手臂,也算是嚴懲了。現在最要緊的,是如何處置那個黃崇山。綽魯不會在慎晝初的事上撒謊,那撒謊的人就是黃崇山。這樣的人還在鎮守後方,信不得啊!”
其他人急忙附和:“是啊軍師,黃崇山本就是背棄舊主的叛徒,誰知道他會不會在我們背後捅刀子?”
馮元貞的目光一一掃過衆人神色各異的臉,平靜地問:“崇甯元年,大晉皇位交替,時局動蕩,先可汗趁機進攻,一路勢如破竹,直打到了皇城根下,可最後還是輸了,你們知道是為什麼嗎?”
“因為大晉出了個謝有喬。”
馮元貞笑了一聲,搖搖頭:“是時局造就了謝有喬,而不是他造就了時局。先可汗雖然連拔七十餘座城池,卻不懂治理,更不懂安民。大晉虛弱,難以組織官軍,可民間反倒到處是反抗的聲音。按下葫蘆浮起瓢,先可汗左支右绌,顧此失彼,最後還是隻能撤回草原。”
他觀察了一下衆人臉色的變化,接着說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自戰事開始,我放縱你們殺了很多人,有時甚至是命令你們去殺人。可我如此作為,一是為快速行軍,好讓将士們不緻受餓,二是為震懾,讓晉軍望風而降。可若要長久占領攻下的地盤,我就需要黃崇山這樣的人。”
“黃崇山有什麼特别?”有人小聲嘀咕。
馮元貞笑着反問:“你們懂人口嗎?懂土地嗎?懂稅收嗎?黃崇山不特别,可他是個漢人,還是個有威望的漢人,他能召集懂這些的人幫我治理。而且有他作榜樣,我們也能更好地勸降那些正搖擺不定的漢人。”
“原來軍師竟已想到了這一層,我等愚鈍!”
“所以,不管那個慎晝初是真是假,我不僅不會問責黃崇山,還要派人對他多加安撫,以昭示我突厥對降将的赤誠之心。”
“至于上宜……”馮元貞頓了頓,嘴角微勾,“上宜位于樞紐之地,太過重要,我絕不會放棄,所以我會親自領兵将其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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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經過一場戰争蹂躏的上宜,還未曾從傷痛中緩和過來。
他們勝了,卻勝得慘烈。
戰火的餘燼像一隻隻燒殘了翅膀的蟲兒在低空盤旋,聚成一團陰雲籠罩着上宜。城樓上的屍體都被帶到了一個地方,挖土掩埋。
一路上,黑紅的血幾乎淌成了一條河,偶爾還會在路上見到不慎遺留的一隻斷手,或半條腿。
活下來的,受了重傷的也不在少數。軍營裡飄蕩着哀嚎之聲,一片凄慘景象。全城的大夫,乃至藥方夥計都被喊來了,仍舊是不夠用。謝枝從前跟着孫仲謙學過些粗淺的醫術,如今跟在沈随身邊,也能跟着處理些簡單的外傷。
這一片安置傷兵的營帳像是被血浸透了似的,無處不飄散着鹹腥味。謝枝一開始見到這血肉模糊的場景時,幾乎忍不住幹嘔。最後硬是把自己的臉往冰水裡浸了浸,才逼着自己冷靜下來,照着沈随的指示給傷員包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