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随訓完那邊的周楚,毫無間隙地附和這頭謝枝的話:“這丫頭說得對,咱們傷員太多,強行趕了這麼些天的路,任誰也受不住。”
謝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便安排男女分開,分别睡在牢房的兩旁,傷勢重的睡在中間方便照看,傷勢輕些的安排輪流守夜。
畢竟那文吏對他們滿是敵意,他們也不能當真安安心心地待在這兒了。
謝枝的沉靜和溫和似是别有說服力,不論是本來就跟從她的人,還是周楚那邊的人,都聽了她的安排。
定好了瑣事,謝枝才轉身,朝着牢房外喊道:“差大哥!差大哥!”
她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牢裡直愣愣地撞在石壁上,又空洞地從四面八方傳回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不耐煩的抱怨由遠及近:“吵什麼吵什麼?”
隻見一個牢頭模樣的人走了過來,拿刀柄敲了敲牢房的木頭柱子,厲聲道:“再吵就把你們一個個都抓去刑房吃點皮肉的苦!”
謝枝打量他一眼,忽而眼尾下垂,雙目泛紅,滾下兩顆珠子似的眼淚,哽咽道:“差大哥,我們真的是被冤枉的。我們本來在雲州做生意,沒想到錢沒掙着,反倒遭了劫難。好不容易逃到了這兒,外頭的官爺卻又當我們是奸細。差大哥,我隻求你發發善心,能把我們行李裡的藥拿些回來。你也看到了,我們的同伴實在是病得受不住了。”
說着,謝枝微微側過身,特意讓他看到還昏迷不醒的唐尋。
謝枝又繼續哭着道:“這一路上,不知多少漢人受了那些蠻子的欺侮。我們好不容易死裡逃生,沒想到竟被自家人懷疑。”
“這……”
牢頭要說話,謝枝像是哭得不能自已,打斷道:“這境況,官爺們懷疑,我也不敢有怨言,隻求讓我們能多活幾天,起碼能活到為自己辯白的時候啊!死,我是不怕了,我隻怕背着突厥奸細這樣的惡名,我死也閉不上眼啊!”
謝枝哭得楚楚可憐,又說得動情入理,硬是叫那五大三粗的牢頭僵立在原地,再開口時,語氣已不似一開始的僵硬:“大妹子,你這……和你交個底,你這事兒我也做不了主,我給你找咱們知縣來吧。”
知縣?謝枝眉頭跳了一下。知縣是這一縣之主,在這非常時期該坐鎮中央才是,怎會來管這邊的小事?
謝枝下意識回頭看了眼,卻見衆人都用一種莫名複雜的眼神看着自己。
“……”謝枝又把臉轉了回去,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其實沒一會兒,那牢頭口中的知縣便來了——隻見那人看起來很是年輕,不足而立之年,眉弓高聳,那對陷在陰影中的雙目内斂光華,鼻翼若削,一身墨綠官袍襯着颀長的身姿,邁着氣定神閑的步子,看似翩翩卻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郁。
這是個不一般的人。謝枝霎時就在心中下了定論。她剛要張嘴,眼中蓄着的淚水正要應聲落下,卻見那人擡手擺了擺,道:“姑娘不必再哭,你方才說的話,本官已都聽見了。”
他背手而立,嘴角仿佛帶笑:“姑娘先是拿出身份,又借如今漢蠻之仇博取同情,接着又以退為進,以死相逼,口齒伶俐,環環相扣,竟說得平日軟硬不吃的鄭牢頭軟了心。你說你不是奸細,本官反倒不信了。”
謝枝定定瞧他幾眼,抹淨了臉上的淚痕,道:“不愧是知縣老爺,真是慧眼如炬,洞若觀火。不過我的确不是奸細,我千方百計遮掩自己的身份,其實是因為——
“我是一個逃犯。”
她此話一出,不僅那年輕知縣很是訝異地挑了挑眉,就連身後都傳來細微的動靜。
謝枝面不改色地繼續說道:“之前李黨倒台,波及甚廣,我的父親亦在其列。因此我被流放涼州,路上遇到了一隊突厥兵。他們見人便砍,殺得人仰馬翻,我們這幾個人便趁亂逃了出來。”
“至于他們——”謝枝目光朝周楚那邊瞥了瞥,語帶輕蔑,“他們是從雲州出來的逃兵。我們兩方人半路正巧遇上,便結伴而行,互相照應了。”
她“逃兵”二字一出口,便有人漲紅了臉,恨不得立時站起來辯解,還好被周楚不着痕迹地攔了回去。
知縣隐晦的探究的目光在衆人身上逡巡了一遭,最終落在謝枝身上:“既如此,你們一方本就身戴重罪,一方臨陣脫逃按律當斬,待在這牢裡倒也不算冤了你們。”
“是啊,我們本就命若浮萍,死不足惜。不過知縣或許還有用得着我們的地方,不如先幫我們留着這卑下之軀呢?”
“哦?”知縣的尾音上挑,眼神卻沉沉地壓了下來。
“方才我們進來時,遇到個文吏,好大的官威,看穿着,應是軍中文書。可這危難之際,本該主持大局的知縣你,卻逛到這晦氣的大牢裡來了,想必也是有些難言之隐吧?”
知縣直勾勾地盯着謝枝看了許久,語氣忽而松快,道:“在下姓闫,名停鶴,敢問姑娘姓名,令尊又曾是在哪個衙門履職?”
謝枝道:“我叫阿枝,我的父親不過是不久前那陣滾滾洪流中一粒不起眼的砂礫,我羞于言,也不敢污了大人的耳。”
“姑娘謙虛了。能教出你這般的女兒,令尊也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盡管這麼說着,閻停鶴也并沒有追問下去的意思,隻是道,“你需要的藥,等會兒我會讓人送來。”
“多謝知縣。”謝枝朝他一拱手,目送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