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叔腳步一頓,到底還是走了過去,小心撩起床幔,便見謝枝臉色燙紅,偏雙唇慘白如紙,細汗滿面,粘着絲絲縷縷的烏發。博叔雙眉往下一壓,伸手一探她的額頭,旋而擡頭狠狠瞪了季魚書一眼:“怎的燒得這般厲害?今日出了什麼事?”
季魚書被他瞪得心裡發毛,徒勞地砸了咂嘴,一邊埋怨自己真是粗疏大意,忘了大小姐幾乎淋了大半日的雨,未曾好好照看,一邊又想着委實說不出什麼辯解的話來,正要坦白,又聽得博叔道:“我先去請大夫來,你的事稍後再找你算賬。”
于是原本安歇了的院子又醒了過來,燈火次第亮起。守門小童揉開了睡眼,蒙蒙眬眬地引着被匆忙叫來的大夫進屋把脈去了。
博叔自知要說的話不宜被外人聽到,便把季魚書叫到了院子角落裡,一邊拿眼關注着屋子那邊的動靜,一邊聽着他把今日發生的一切都細細說來。
說罷,博叔閉了閉眼,忍着不發作,問:“你是怎麼想的?讓大小姐孤身一人去那樣的龍潭虎穴?你不知道那有多危險嗎?”
季魚書撓了撓耳後,道:“大小姐見着了李家公子被帶走的樣子,哭得厲害,我這心裡一軟就……”
“這是該心軟的時候嗎?你心裡就沒個輕重?”
“老申啊,你可不能這麼說我。你别看大小姐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其實她骨子裡很像當年的都督。她定是有了把握,才會那樣請求我帶她出城,怎可能白白送死呢?”
博叔愈聽他分辨,愈覺得一股火在燒,正要耐不住脾氣訓斥,一樁事忽地撞到他腦中,叫他止了聲。
季魚書看他默不作聲,卻陰沉沉的,反倒覺得發毛,問:“老申,你怎麼了?”
“……我忽然想到,夜裡世子殿下來向陛下回禀軍情時,頻頻欲提起龍骧軍一事,卻回回都被陛下打斷。我當時還覺得奇怪,陛下難道就一點都不關心京畿禁軍的動向嗎?如今細細想來,莫非二者有何關聯?”
季魚書聽了,眼珠子一轉,霎時心如明鏡,懊惱地一拳砸在自己手心:“壞了!老申你這回就算罵死我,我都無怨了。我怎的想漏了這一處,京畿禁軍如此命脈之處,陛下怎麼可能不在其中安插自己的耳目?大小姐在龍骧軍中所為,一定是被他知道了。”
博叔心一沉,但仍舊懷着一絲希望:“可他們未必認得出那是大小姐。”
“陛下心思如何玲珑機巧,滿京之中,又有哪位女子敢如此以身犯險?他既猜出大小姐身份,更知她對李家公子情深義重,又如何猜不到她如此所為的用意?再加之世子殿下與李家公子既有兄弟之誼,又是總角之交,他提起這個話頭,陛下自然明白他想說什麼了。”
“所以陛下對李家滿門抄斬之心……已決?”
季魚書此時已褪去了平日吊兒郎當的模樣,目光明亮銳利,讓人想到那個從前随行在謝總督身邊的宣正大夫。
“難道你我之前不也是這麼想的嗎?隻不過現在因為大小姐的緣故,對李家公子有了一絲憐憫之心罷了。隻可惜,大小姐終究是要傷心了。”
“……”博叔默然,自然再顧不上責問季魚書的事了。
“老申,不光是大小姐,你我也得早為自己謀算了。”季魚書看向他,“陛下安插耳目一事,我們全然不知。我們舍棄官銜名利,受都督之命暗中保護他多年,到底……還是被他猜忌防備了。”
“向來帝王最涼薄,當初先帝不辨是非斬殺都督時,我便已看明白了。”比起季魚書,博叔倒是對此事很是淡然,“等事情一了結,我們就馬上帶大小姐離京。天高任鳥飛,憑你我武功,陛下也不能奈何。”
季魚書憂心忡忡地點點頭。話雖這般說,可大小姐到時可未必會情願跟着他們一到離京……不過眼下煩心的事已夠多了,他沒再跟博叔提起自己隐隐的憂慮。
兩人相對無語,心中皆一片怅然。月上中天,大夫終于出門來,與他們好生述說了病情,留下藥方,定好了回診的時間,這才回去了。
謝枝這一病來得又急又猛,好在她向來身體康健,病情倒不算兇險,隻需按時服藥,平心靜氣即可。
博叔在宮中還有皇帝交待的事,又是多事之秋,匆匆來了一趟,又須得趕回去,隻好對季魚書又是一頓千叮咛萬囑咐,才心神不定地走了。
季魚書看他行遠,忽覺這短短一日之中,雖半生大仇驟然得報,但片刻狂喜之後,卻隻留下淡淡的惆怅和寂然。
他望向透出明亮燭火的窗子,沉沉地,沉沉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