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把杯中的茶水喝幹了,謝枝才說話:“我不太明白押班你的意思。”
宋宣面露慚愧:“少夫人,是奴才多嘴了。奴才本不該提起這些,不過奴才伺候在陛下身邊多年,深知陛下很是敬慕李相。隻是今日事出突然,奴才怕少夫人覺得陛下态度有些……”
他含糊其辭地略過此處,又道:“其實陛下自己還跟個孩子一般,忽然做了父親,難免會心生恍惚。”
謝枝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一細想又不明白了。她想,是宋宣察覺到了自己方才的異樣,特意為皇帝辯護呢,還是當真害怕李相和太後會因此訓斥皇帝?
不過想起來,她也不是未曾見過皇帝在此二人面前低眉順眼的模樣,以一國之君來說,也确實太過窩囊。
陛下是真的昏庸無能,貪圖安逸,而對這樣的屈辱若無所覺嗎?
腦中一團亂麻之際,謝枝又想,這些同自己又有什麼關系呢,自己眼下連祖父的冤屈尚不能洗刷,操心錦衣玉食的皇帝做什麼呢?即便是李思齊,在後宮之中也有太後作為倚仗,萬不會出什麼差錯。
想通了這一關節,謝枝朝宋宣道:“宋押班放心,我不是喜歡在背後嚼舌根的人。”
宋宣故作惶恐地後退幾步,身子彎得更低:“少夫人言重了,奴才萬不敢有此意。”
“我沒有指摘你的意思。”謝枝道,“你也不必伺候在我身邊。陛下随時會出來,你還是等在娘娘屋外吧。若是陛下身邊無人照料,那可就是我的錯處了。”
宋宣又行一禮:“是奴才考慮不周才是,那奴才先行告退了。”
謝枝看着他退出合上門上,才松開剛才一直噙着客套笑意的嘴角,咬了會兒筷子,莫名覺得很是反胃。
好在沒一會兒,又有宮人進來傳話:“少夫人,陛下已起駕回宮,娘娘說您若是還在,想請您過去說說話。”
“好,我知道了。”
謝枝拿起邊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便跟着那宮人走了。
屋中飄散着淡淡的藥香,内室一張沉香木浮雕飛天圖拔步床,罩藕色蓮花紋床幔,李思齊正靠在秋香色引枕上,平日裡燦若朝霞、嬌如春花的臉龐,此刻顯出虛弱的白。
謝枝輕手輕腳地坐到床邊的繡凳上,輕聲問道:“思齊,你現在覺得如何了?”
“好多啦。”李思齊本來怔怔地發愣,一聽到謝枝的聲音,便朝她綻開一個笑,像是水面上晃晃悠悠的月亮的倒影,“阿枝,我都聽人說了,這次多虧有你,我……還有我肚子裡的這個孩子,才能平安。”
“這還要多謝你之前教我的騎術,否則我也沒法這麼快趕回宮中啊。”謝枝看她神色黯然,不由試探着問,“你為何看起來不大開心,可是還有不适之處?鄭太醫應該還在,我再找他過來?”
李思齊輕輕握住她的手,搖了搖頭,猶豫着張了張蒼白的唇:“我隻是……隻是有些不适應。雖然姑母總是催我盡早懷個龍胎,不過我進宮那麼多年肚子一直都沒消息,這忽然身上多了個孩子,總覺得怪怪的。”
原來初為人父人母,都是這般滋味嗎?看來自己之前對于皇帝是太過疑神疑鬼了。
謝枝感受着李思齊那沁涼的手指搭在自己的手背,苦惱于自己在這般事上也沒有絲毫經驗,不知該如何開解她才好。
況且,她小時曾親眼見過農婦挺着個大肚子還在田間勞作,臨産時腹痛難忍,就直接扯了塊布鋪在地上,女人躺在上頭,就像一塊案闆上的肉,張開兩條因常年勞作而顯得十分紮實的大腿,哭嚎着從身體裡又排出一團血淋淋的肉來。
溫暖的稻香被一股鐵鏽般的血腥味兒掠奪了——那場景年深日久地留在她心裡。
李思齊抓着她的手緊了緊,道:“阿枝,太醫說這幾日我最好還是留在玉津園中。畢竟回宮路上山路颠簸,怕又影響到腹中的孩子。若是……若是你在相府沒有急事,可否留在這兒陪我一段時日。”
“當然可以。”謝枝答應得很快,“我本來想着若是明日回了府,保不全還要擔心你的身子如何了。若是留在此處,看來咱們兩個都能安心些。”
李思齊終于露出今晚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