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這隻黃鹂掉到了院子裡,我已經讓孫伯來看過了,它的翅膀受了傷,還得将養一段日子。大概是被哪家的頑童打彈弓給打着了吧。”
他說話的時候,眼睫也軟趴趴地垂下來,暖融的燭光聚在他的眼睛裡,像是兩顆小小的太陽。
謝枝覺得自己在這燦爛而不迫人的光照下,有融化的雪水潺潺地從自己心上淌過去。
在這樣一個瞬間,她很是迫切地想說,大公子,我喜歡你,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在意我,關心我,照顧我。
可這股躁動的勇氣,很快就被那隻黃鹂輕輕的叽喳聲給輕而易舉地吹散了。
其實她和這隻黃鹂又有什麼區别呢?她隻是偶然途經了他的院子,被他好心撿起來照拂,這照拂不是出于任何一種情感,而隻是他天生的好心。而她總有一天,也是要飛走的,因為她有自己的巢穴,這裡怎麼會是她的家呢?
若是鳥兒開口說話,還要鸠占鵲巢的話,恐怕就連這僅有的一絲關切也會被收回吧?
心上那奔湧的溪流又漸漸平息下去,且愈發幹涸,最後隻露出一道圓潤的生着青苔的卵石來。謝枝把最後一口糕點塞進嘴裡,明明是甜蜜的滋味,嚼到最後,卻在舌尖蔓延開越來越重的苦味。
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輕輕道:“大公子,那我就先休息了。”
李承玉正在小心地摸着那黃鹂未受傷處的羽毛,聽到她說話,就擡起臉來,道:“好,早些休息,明天一定是個好消息。”
謝枝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于是笑着目送他進了内室,然後吹熄了燭火,自己除下發飾,換上寝衣,躺到了榻上。
她在黑暗裡睜大了雙眼,那些平息下去的紛雜的念頭又卷土重來,在她的腦海裡演了出七國戰亂般,直逼得她腦袋嗡嗡直響。
她響起方才李承玉撫摸着黃鹂的手,她多希望那隻手現在也可以撫摸着自己,他并不知道自己今日所受的創傷,其實并不亞于那隻鳥兒啊……
她傷心而委屈地想着,想着,也無法估量到底過了多少時辰,終于神思渙散起來,失去了抵抗的意志,而慢慢沉入夢裡。
或者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曾經真切發生過的回憶。
那是在回京之前,父親忽然急着要為自己尋一門親事,托了好幾家媒婆說親,好不容易才有家答應上門來看看。母親緊張又局促地為自己打扮,甚至還擠出些銀錢來給自己置辦了一身衣裳,鵝黃色的襦裙,繡着精緻的萱草紋,還精心給自己編了好看的發式。母親用僅留下的還沒典當的一隻珍珠梨花銀簪插在自己發間。據說那是她祖母送她出閣時的禮物。
她這輩子都沒有打扮得這樣漂亮過。
然後媒婆來了。她那打量貨架上物品般的尖銳的目光像一支銀針,紮破了謝枝沉浸在幻想裡的鼓脹的心。
媒婆把父親拉到一邊,好似避着自己,嗓門卻又大得像叫自己故意聽見似的。
“謝縣令呀,你不要怪我說話直,你家姑娘樣貌又不算出衆,手腳做活做得都粗糙了,最緊要的是……是這個出身啊,哪戶好人家願意要她呢?若您肯降低些要求,我保管替您說門好親事。鄰街的張大夫最近正好也想尋個媳婦,雖說年紀大了些,可是這不正好能體貼人嗎……”
謝枝看到坐在一旁的母親雙目放空了會兒,然後慢慢撇過臉去,雙肩顫抖起來。謝枝好想走過去,抱着自己的娘親,笑着告訴她壓根沒什麼關系,嫁不出去有什麼要緊,正好可以一輩子陪着她。
可是她說不出口了。
她的簇新的衣裳……她的唯一昂貴的發簪……
謝枝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又會想起這些,心裡又一陣一陣抽痛起來,不由又去想晚間李承玉在燭光裡望着自己狼吞虎咽的樣子。
平靜,溫柔,眼裡隻有自己,盡管這目光并非出于愛,卻也是真心。
不是媒婆在評頭論腳的挑剔,不是母親的怯懦和不安,不是父親的厭棄和埋怨,不是老師望着自己而時常陷入回憶的飄忽……
為着這份真心,已經是她幹涸人生裡唯一飲鸩止渴的解藥了。
她捂着這份解藥,心好像真的漸漸不再疼了。她慢慢地想着,她也知道不能一輩子倚靠着這解藥而活,唯一的辦法是查清當年的真相,那是解開捆住自己人生的死結的唯一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