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謝枝想在心裡否認,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認,孫伯說得并沒有錯。上至太後世子,下至府中普普通通的下人,誰都喜歡大公子,因為他是如此溫良無暇。他待自己再好,自己也隻是衆人中的一個罷了。
她一直都明白這一點。
但是……
“但是,也許我在大公子眼中和别人沒什麼兩樣,”謝枝忍着眼中泛動的淚光,“可是大公子在我心中,遠非旁人可比。”
孫仲謙看她欲要垂淚的模樣,隻覺心中比吞了黃連湯還要愁苦。他低聲道:“少夫人,但大公子……恐怕并無心于男女之情,我隻是怕你日後傷心。”
卻見謝枝朝他搖搖頭,繼續說道:“孫伯,自我入府以來,你一直十分關照我,在我心裡,也一直把你當作自己的長輩。這些話我始終放在心裡,今日,或許可以對你言明。
“我自小家境困窘,父母忙于生計,很少能看顧到我,下面又還有一個幼弟。從小到大,好像都是我在照顧别人,可是來到相府之後,我發現原來被人照顧,受人體貼,是一件這麼幸福的事。
“沒錯,我是喜歡大公子,但是這份喜歡,從來不需要大公子的回應。”
孫仲謙一時發怔,他看着謝枝,覺得她看起來分明還像個孩子,天真,稚氣,可是骨子裡又那麼堅定,執着,洞若觀火。
他似是踉跄着後退了一步,然後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謝枝說完一番肺腑之言,才發覺孫伯看起來有些不大對勁。她擔心地上前幾步想要去扶他:“孫伯,你這是怎麼了?”
孫仲謙虛推開她的手,蒼老的面容有幾分茫然,也有幾分悲恸。他想了想,然後看向謝枝道:“少夫人,我沒什麼事,我……先回去了。”
他走到門口拐角處,忽地又側過臉來低聲說了句:“也請少夫人不必再憂心,大公子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
————————————————————
又過了幾日,門庭冷落的程府難得來了位客人。
下人在門外戰戰兢兢地禀告時,程遺佩像一尊經受風雨多年剝蝕的殘缺石像,枯坐在房間的角落裡。整間屋子就像一座深山裡的洞穴一樣陰暗,隻有一扇窗投進疏漏的些微天光。這光爬上他未經打理的發,那些蓬亂的、陡然多生出來的白發,像是挂在岩壁上的蜘蛛絲一樣。而他臉上的紋路,也顯得更加深刻,好似被流水沖刷出來的岩壁上凹凸不平的痕迹。
他聽了家仆的禀告,但并沒有說話,仍舊定定地坐着,雙眼無光,好似隻有這一副衰朽的軀殼被釘在了這裡。
那家仆七上八下地等了會兒,又大着膽子道:“老爺,來客說是姓陸,有要緊之事要與您商議。”
然後屋内還是沒有回應。家仆正猶豫着是不是該退下的時候,一道喑啞的聲音飄了出來:“帶他進來吧。”
陸明章乃當朝三司副使,在旁人眼裡,他是高肅的左膀右臂,而事實如何,也隻是如人飲水罷了。他今日拜訪程府,也是有意掩人耳目,便衣而來。他低着臉進了屋中,見了程遺佩的模樣,一時竟顧不上行禮,急切上前幾步,道:“知院,您老怎麼……如今三公子生死未蔔,您更該好生照顧自己才是啊!若是日後尋回了三公子,還得您老出面救他出囹圄啊!”
程遺佩雖見了他,仍舊不為所動,幹燥的嘴唇上下碰了碰,施舍出幾個字來:“你來是為何事?”
陸明章看他如此失意落魄,又想到自己的來意,原地怅然又焦灼地踱了幾步,才決然說道:“知院,我知您近日一直為三公子憂心,但眼下我等已有燃眉之急,唯有知院您出手才可挽救此危局啊!”
聽了這話,程遺佩微微挪動了下身子,仿佛有陳年的灰塵從他身上抖落。他擡起眼,那目光在一片陰翳之下仍然滾動着銳利的光芒:“朝中出了何事?”
陸明章低下聲音:“前幾日,裴寒鳴在朝上提出朱成碧和農貸案兩樁案子。這第一樁案子,是直指您當年公事有所纰漏,放走了朱成碧;而第二樁,則是……與三公子有關。”
程遺佩忽然目露火光:“這個裴寒鳴平日裡一聲不吭,如今見老夫落魄了就急不可耐地跳出來落井下石,真是令人不齒!”
陸明章卻似有深意地說道:“知院,以下官所知,此事遠非表面看起來這麼簡單。那日朝會上,陛下分明對裴寒鳴的進谏置之不理,卻在幾日後忽然重提此事,而且安排得極為低調,若非下官有意打聽,恐怕今日還不能來向知院禀告。”
“那你倒說說,此事究竟是何原委。”
“下官特意派人多方打聽,才得知,原來是李相後來又去找陛下重提起這兩樁事,這才成了眼下這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