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爺身形佝偻得厲害,這時候卻偏偏能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然後輕飄飄地從袖中抖摟出一頁紙:“這是大家的意思,你看看吧。”
父親顫抖着手,從地上抓起來匆匆忙忙地看了幾眼,忽地臉色刷白:“老太爺,難道真有如此絕情?”
老太爺的眼神沒有一瞬的動容:“你父親,罪大惡極,連累了我們謝氏一族。但他已身首異處,是以這餘下的債,隻能由你這做兒子的受了。”
“老太爺,”父親在地上跪下幾步,幾乎是堪稱卑微地去拽住他的袖子,“我可以向你發誓,給我二十年,不,隻要十年,我一定會重回京城,重掌大權,光複我謝氏的榮耀。”
老太爺喘了口氣,又像是在冷笑:“李渡如今的地位,固若金湯。他在相位一日,我謝家便永無出頭之日。你如今一個小小知縣,何必如此大放厥詞?收拾好你的東西,帶着你的丫頭快些離開吧。這是我能給你留的,最後的體面。”
謝枝看着父親凝望着堂上的牌位,他的目光像月光下的湖面,有某種又重又沉的東西一直墜落了下去,墜到那深不見底的湖水深處。
父親就是這樣離開的,這一次,卻沒有牽着她的手。
也許正是在這一刻開始,父親恨上了自己。他從自己的屋子裡把所有的書都搜了出來,扔在地上點了一堆火燒盡了。從那時起,她不能再讀書識字,隻能日複一日地做活。每次偷偷跑出去看書,被發現了總免不了一頓打。
她自小承受了太多的溢美之詞,那些言辭像磨刀石一樣,磨出了她尖利又張揚的性子,讓她橫沖直撞,結果一頭栽在了某個她根本無力抵抗的龐然大物面前。這一栽,就栽掉了她最鋒利的刀刃,像一把鏽迹斑斑的,卷了邊兒的,被人廢棄的老刀一樣,在這世上磋磨着,戴着罪人的鐐铐,是的——害得自己父親這一脈被逐出長垣謝氏的罪人。
這八年的日日夜夜裡,她就是這樣負了罪地活着。
……
“我沒有錯。”輕輕的幾個字像無所依靠的飛絮似的,在這昏暗又空寂的屋子裡飄來飄去,最後被謝臨淵的耳朵攫住。
“你說什麼?”謝臨淵太久太久沒有聽過她這樣的口吻,一瞬間竟有些恍惚。
謝枝挺直了脊背:“那一年,在謝家祖宅說的話,我沒有錯。”
這話偏偏猜到了謝臨淵最隐秘的痛處,他頰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一手便不由自主地拿起荊條狠狠甩了過去。
“你……你這八年,根本就是不知悔改!”
他發起狠來,手腕一扭,又要抽打過去,可這回,卻發現荊條另一端被什麼東西牢牢握住了。他不可置信地擡眼望去,情理之外卻意料之中地看到,是謝枝用雙手握住了。
荊條上的倒刺紮破了她的手,熱乎乎的血順着雪白的腕子淌下來。
謝枝當然覺得痛,可又有種久違的暢快。她的眼睛,晶晶的,發着亮,仍舊固執地說:“我沒有錯。”
“你嫁了個人,還真是出息了。”謝臨淵粗喘了口氣,幹脆把荊條扔到了一邊,“你已經害得我們一家被逐出謝氏,是不是還覺得不夠?”
“可我不也為父親你換來了現在的官職嗎?”謝枝道,“還是說,我這輩子永遠都隻能像個奴隸一樣,為這個家,為所謂的謝氏犧牲我的一切?”
謝臨淵隻覺得一股血氣直沖腦門,眼前發黑,向後退了一步。
謝枝撐着地,按着跪得僵硬的膝蓋站了起來,看着謝臨淵的模樣,又忍不住心軟了半分:“父親,你放心吧,我心中有數,就算日後我真的出事,也不會連累到謝家的。而且……你說的有一句确實不錯,這京城的确是龍潭虎穴,你聽到的那些流言蜚語,其實也并非我所願。”
僵持了許久,謝枝見自己父親仍舊愣愣地正在原地,便去打開門闩,正要邁出門檻,卻聽得謝臨淵啞聲吐出幾個字:“中正平和,才是長久之計。木秀于林,必為狂風所折。”
謝枝不置可否地笑笑,隻回了句:“今天是初一,這裡的事就别跟娘和弟弟說了,讓他們開開心心過完這個年吧。”
說完,她也不去看謝臨淵是何反應,便朝着廚房走去了。
屋裡,謝臨淵扶着桌角,慢慢地坐了下去,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很多。可是他的臉上并沒有憤怒,更沒有怨恨,隻有一種久久盤桓不去的悲傷。
他的耳邊又響起甯靜的夜裡船槳撥動江水的聲音。
那一日,父親驟然被定罪,謝家一夕傾頹,他帶着快要臨盆的妻子被逐出襄州,像兩葉卑賤的浮萍,順着江水向南方而去。
是的,就是崇甯二十六年的那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