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枝看着她似笑又似哭的模樣,心像在泥水裡滾了一遭,粘稠而沉重。
尋常熏籠怎會燒着衣服,那一場火,又到底是讓誰發了瘋呢?
李夫人又掉下淚來:“承玉說得沒有錯,這件事本就與你沒有幹系的,我怎麼能來怪你?”
謝枝卻覺得此刻自己竟失去了安慰她的氣力。這間屋子盛滿了富貴,連燃着的那段安神香都比金子還金貴,李夫人的發絲保養得如一段新綢,襯着出自最好工女之手的柔軟的寝衣,可瞧起來,卻比任何一張耄耋之年的衰老的面孔更頹喪,更可憎,也更可憐。
在昏暗的光線裡,李夫人摸索着抓住了謝枝的手:“阿枝,有兩件事,我還要囑托你。餘婆婆看顧我長大,念在這份情誼,我不能責罰她,但我已讓她收拾細軟回我娘家去了。我也希望,你可以揭過此事,不要再提了。”
她盯着謝枝點了點頭,才接着說了下去:
“還有一樁事,當初承玉無故昏迷後,我曾上福甯寺拜佛許願,太後在寺中修行時,亦為他手抄佛經。如今承玉醒來日久,我也理應回寺中還願才是。我想,承玉這次能醒來,又是多虧了你,不知你可願和我一同去一趟福甯寺?這麼多年了,我早就對俗世倦怠已極,平日也都是餘婆婆代為行事。如今她一走,等我了卻了這樁心事,我就把餘下的事都托付給你。”
謝枝輕輕回握住她的手:“母親言過了,能為母親分憂,我自是願意的。但我資曆尚淺,不足為用,還請母親主持大事。”
李夫人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的本事我已見過,不必再推辭了。若當真有舉棋不定之時,你我再共同商議便是。”
謝枝聽她語氣疲累卻又堅決,隻好喏喏點頭,卻也心知自己這是接了個燙手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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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枝放輕了步子回屋,她以為這時辰李承玉早該睡了,卻見他隻是孤孤單單地坐在窗邊,沒有點一盞燈。謝枝覺得他像自己家鄉起伏和緩卻枯瘦的山,從不以高峻之勢叫人驚懼,任飛禽築巢又北去,走獸撒野又冬藏,都隻是沉默忍受。日夜過去,四季過去,人與禽獸的一世也過去,它也隻是睜眼看枯榮,袖手觀生滅。月光淌過他裸露的脖頸,像一泓深冬的孱弱的清瀑,可流水下的卵石卻在輕輕顫動着。
謝枝想,他在為今天的事情難過嗎,可是,她好像又想象不出他難過的樣子。
她心裡莫名地歎了口氣,取下挂在屏風上的一件外袍,輕輕披在他身上,沒有問他過去的事,也沒有問他為什麼不肯向孫伯言明腿患:“大公子,夜深了,你早些休息吧。”
李承玉沒有回頭:“嗯。”
于是他這淡漠的回應,和那刀刃似的側臉,一直沉到謝枝的夢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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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過才蒙蒙亮,稀疏的晨光馬馬虎虎地飄下絲縷,原本就稀缺的雀鳥聲已向南散盡,窗棂糊着蒙蒙的晨霧,阜盛的京都仍将醒未醒。
落霞山離京城算不上遠,沒一會兒的功夫便到了山腳下。謝枝夜裡沒有睡好,又特意早起了片刻辰光去李承玉的花房澆水,是以路上偷偷打了好幾個哈欠。
她攙着李夫人下馬車的時候,山下已很是熱鬧。人們大多三五結伴,挎着竹籃,彙成一條流動的細線,沿着石階上山去了。
到了山門前,隻見寺宇橫卧于青山懷抱之中,木魚與梵鐘滌盡了山野的逍遙容适,明黃的瓦牆愈顯得莊嚴肅穆,内有金剛怒目,菩薩低眉,像叩問,又像慈悲。
小販們挑着扁擔在寺前擺起攤來,有香燭貢品,也有小兒玩鬧之物,吱呀的風車與透紅的糖葫蘆在這片方外之地前明晃晃地招搖着人間俗世的尋常快樂。
可最打眼的,卻是貼着寺牆的一座算命攤位,一人穿着灰藍色道袍,在和煦的陽光下惬意地眯着眼,慢悠悠地撚着自己鼻下的兩撇胡子,在此佛門重地,确實稀罕。
誰料李夫人竟徑直走到他面前,虔誠地行了個禮。
隻是那道士反倒還搶在她前頭樂呵呵地開口了:“李夫人,數月不見,你的氣色倒比從前好了許多,看來令郎應是大好了。”
“正是。”李夫人原本頹喪的眼角眉梢沾了些喜不自勝的神色,“多虧道長神算,讓我尋到了這位難得的好兒媳。”
此言一出,謝枝卻目光一顫,原來父親起初提到的算命先生,就是眼前這個人。可這道士看起來分明輕佻浮滑,無半分仙風道骨之象,活脫一個敲人竹杠的神棍。偏偏自己如今境況,全拜此人所賜,一時不知該是恨是怨。
謝枝自個兒暗自琢磨着,道士卻察覺到了什麼似的,眼珠子一轉便落到她身上,端着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少夫人可也想在我這兒算上一卦?我對少夫人一見如故,這一卦,我可以不收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