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正是信王世子君厭疾。他向來言行無忌慣了,長輩們反倒不會将他的話放在心上。這情形由他來出面,實在再合适不過了。
李承玉望他一眼,終于露出個有幾分真心的笑來:“有殿下挂懷,我豈敢久睡?”
君厭疾雙臂抱胸,狀似無奈地搖了搖頭:“看你還有這閑心來打趣我,便知我是白擔心你了。”
他又轉身朝着李渡夫婦說道:“姨夫,姨母,現在天色已晚,承玉也算是大病初愈,左右人也無大礙,咱們還是早些散了,讓他好生歇着吧。”
一直沉着臉的李渡不欲拂他的面子,緩了緩臉色,便拂拂袖子起身。隻是李夫人在原地猶豫了片刻,說道:“今日謝家姑娘剛進門,承玉便醒了過來,怎麼着我也得同人家說上幾句話才行。”
謝枝一聽這話,藏在袖中的手緊張地攥了起來,拘謹地瞧着這位秀麗婦人越過人群,朝自己走來,立時便起身想要行禮,忙被李夫人托了起來。
李夫人握着她的手,仿佛滿心滿眼都是感激與喜愛:“今日承玉能安然醒轉,也是多虧了你。你真是好姑娘……好姑娘……”
謝枝其實自己還沒弄明白今晚究竟是怎麼回事,隻瞧見李夫人說着說着又哽咽起來,手忙腳亂地就想從自己袖中抽出帕子來遞給她,又被李夫人攔下了。
“無妨,無妨。瞧我,今兒個就是太開心了。”李夫人溫言道,“現下時辰确實晚了,你也操勞了一天,我就不拖着你了,早些歇了吧。日後我再同你好好叙叙話,可好?”
謝枝看她眉目溫婉,甚而比自己的父親更為親厚體貼,不由得心中一熱,少了幾分畏怯,用力地點點頭。
李夫人得了回答,眼中的淚光終于收回了幾分,帶着侍女離開了。
隻是君厭疾早在李夫人之前冷冷地瞥了謝枝一眼,沒多逗留,就緊跟着李渡出去了。從東廂到正堂,要走一段不短的沿廊,四周常青的樹在瓦檐上摩挲出沙沙的聲響,壁燈的火光被夜風吹得淩亂,灑在過路人身上,像潑上了水漬,在衣裳上留下暗沉的斑駁。
君厭疾落後李渡半個身位,壓低了聲音:“姨夫,我覺得今日此事有些過于蹊跷了。承玉能醒來自然是好事,可是我仔細一想……
“似乎那位謝正言調入京中沒多久,承玉便莫名昏睡不醒。孫大夫替他診了那麼多年的病,你還請了太醫來一一診治,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能瞧出這其中的緣由。
“更奇怪的是,就在謝枝嫁進來的當天,這病就莫名其妙地好了?我隻怕此事并非是承玉的陳年痼疾,而是人禍……”
李渡背着手,撚着自己的手指,臉上仍舊瞧不出端倪來:“我本也不信沖喜之說,隻是她母親難得求我一次,我心中不忍。
“你放心罷,我心中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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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初三年這一天的月亮,和往日相比略顯得昏沉朦胧,像抹了一層胭脂似的,時而灑下冷冷清清的銀輝,時而隐沒于陰翳之後。
夜漸漸地走到了盡頭,松竹疏影落在窗紙上,随着夜風搖曳。
屋裡頭,一對青瓷雀紋底器上燃燃地燒着喜燭,投下一片橙色的溫暖的光暈。繡屏上的金絲彩線似乎也流轉着華彩似的,千峰掩映,卿雲缭繞,紅日隐約。
方才擁來的人驟然又散去了,顯得這屋子裡越發寂靜空落了。
謝枝已卸下頭上戴着的繁重的頭面,坐在早已鋪好了床褥的矮榻上,正思忖着是不是該和李承玉說些什麼,卻聽得他先開口了:
“謝姑娘,你我這場婚事的原委,我已知曉了七八分。此前我雖昏迷不醒,但害你至如此境地,到底有我莫大的幹系在。這是我欠姑娘的第一個人情。”
謝枝聽了這話,擡起臉有些無措地看着他,看着他一半籠在暖融的燭火,一半浸在濃稠的陰影,瞧不分明。
李承玉繼續說着:“姑娘今日也瞧見了,我是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所以不瞞姑娘,我自曉事以來,便隻願孑然一身,從無婚配之想,免得誤人姻緣,沒想到終究還是礙了姑娘的良緣,這是我欠姑娘的第二個人情。”
謝枝聽得啞然,張了張嘴,想要反駁些什麼,又顧忌着自己嘴拙,終究隻是閉口不言。
“是以眼下雖礙于謝李兩家的關系與姑娘的名聲,我尚不能還你自由之身。但若是日後姑娘不願再待在相府之中,或是……有了心悅之人,我定會為姑娘謀慮。
“我雖非金口玉言,但君子一諾,絕不雌黃。”
他說得這般端莊,這般鄭重,閃動着琉璃般清冷剔透光澤的眼望向謝枝,卻反叫她心頭蹿起火星子似的滾燙起來。
從前,她隻是孩子,是女子,是可以被人任意支使的物件。就算是她的父親,一句要她嫁人,她便隻能毫無反抗地嫁了。
但是這一刻,謝枝從李承玉的眼中,望見了一個和普通人無二的自己。她隻覺得自己在這溫柔面前被降服了,感動了。
其實在謝枝的心中,也從未有過婚配之想。她一生隻有一件喜歡的事——讀書。李公子這般心善,也許在相府,反倒能容得下她這方小小天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