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時清不說話,像往常一樣看着洛宣,房間裡太安靜,洛宣甚至能清晰地聽到窗外又開始飄雪。
柳時清很明顯是在給洛宣機會解釋他為什麼會知道那麼多魔修的事,但他有苦難言。
他自己都記不清自己幼年的事,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
雖說柳時清現在看起來是沒有怎麼生氣,但洛宣清楚,自己要是敢撒謊,他今天死定了。
柳時清不知道其中關節,但他對洛宣真的坦白也并沒有抱太大期望,洛宣選擇沉默而不是編個故事來糊弄他,這個結果他也不算失望。
他等了許久,看洛宣始終沒有回應,準備就此離開。
沒料到他伏在桌面的手剛欲擡起,洛宣就突然開口:“我……我小的時候,是被一個魔修養大的。”
他歎了一口氣,視線微微向上,卻停在了看不到柳時清臉的位置。
他隻能看到柳時清握着茶杯的修長的手。
他像是回憶起一些很久遠很久遠,早已被歲月的風沙掩埋的時光,雙眸出神。
“那是我太小的時候的事情了,很多細節我都忘記了。”
“他曾經想過讓我入魔道,給我洗過髓,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又後悔了,廢了我的武功,把我的筋脈重新封起來了。”
“他命中有劫,後來死于非命,臨死前讓我離開長程道。”
“他說:春花秋月,風露落英,星漢橫流,蜉蝣青萍。離開長程道的風沙,去見一見世間的盛景。不要替他報仇,也不要難過。死生隻是一瞬,瞬間即是永恒。”
他說到這,又沉默了,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周身萦繞着一股淡淡的,但又深入人心的悲傷,與七年前一般無二。
他幼年的記憶如同碎片,他無論怎麼回憶,都隻能記起一些片段。這些片段對洛宣來說,比墨水混成的深潭還要複雜混亂。
但僅僅是這些碎片,就足以讓他每每想起時,身體的每一寸肌膚與骨骼都透出令人顫抖的疼痛。
更何況現在說出來,洛宣感覺他的聲音離自己很遠,隻有肺腑間的疼痛感能提醒他,将他恍惚缥缈的思緒拉回身體裡。
柳時清早先就有過猜測,也想過很多次找一個機會問問洛宣來長青山以前的事情。
他一直覺得時機不合适,一拖再拖,盡管他不明白為什麼他會覺得時機不合适。
現在他明白了。
這件事情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合适的時機”。
他罕見的有點後悔,他想:或許他并不想告訴我這些事。
柳時清的一生中,鮮少有如此慎重的時刻。
他認真且鄭重地想了想自己該說些什麼,他很清楚他這時的話有多重要。
他沒有問任何和魔修有關的事,而是問洛宣:“那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呢?”
洛宣想過柳時清會問很多問題,但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嗯?”
柳時清又問了一遍:“你放下了過去,離開長程道,又來到長青山。這麼多年,有沒有想過自己想做什麼?”
洛宣愣住了。
“你記不記得你第一次站在青遙下,面前是終年覆雪的山嶺,天地茫茫,身後是千嶂群峰,青山萬裡。那時你在想什麼?”
洛宣像是被問住了。他那雙一向都透露出十足靈性的眼睛罕見地茫然了。
柳時清等了一會兒,用一種近乎于溫柔的語氣道:“想不起來了沒關系,我來猜一猜。我猜你想的是……”
他停了一秒,看着洛宣,語氣依舊是柔和的:“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
對。
洛宣一瞬間感到自己心中天光乍破,那種他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既覺得确有風月,而又覺得不必長留的感覺,用這四個字來形容,竟是再恰當不過了。
“養你長大的那個人口中說的,的确都是世間盛景。但你知道為什麼你見群山不想入雲深處,見天地遼闊不想仗劍天涯,見冰雪千裡也不想雪落滿懷嗎?”
“因為人永遠無法踏上重複的路,而你并不知道自己想走什麼樣的路。”
“阿宣,個人有個人的盛景。平庸的盛景是看不完的,當你知道自己想做什麼的時候,你才能找到真正的盛景。”
柳時清說話的時候,青遙起了一陣風,吹得山間的竹林簌簌作響,吹進屋裡時隻剩下淡淡的微風,輕輕吹動他的長發。飛雪從半掩的窗子裡穿進來,打了幾個轉,落在洛宣的手背上。
那雪融化在他的手背上,本已走完了它的一生,莫名又在他心裡活了一回,落在心髒最柔和的地方。
洛宣的心麻麻的,又像是有點空空的。
他看着柳時清,柳時清沒有和他對視,他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什麼。
這本是尋常的一幕。
他們對坐而談,外面是風雪如柳絮紛飛,屋内昏黃的燭光将他們的影子映在地上。
而洛宣心中卻想:我已找到我此生的盛景了。
翌日。青遙難得雪霁天明。
洛宣一身紅衣倚坐在一顆巨樹下小憩,日光洋洋灑灑,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他身上,帶着絲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