擲地有聲的話語卻沒有得到回應,幽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萬籁俱靜,世界與她一同沉寂。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她死亡的事實,這些年來,也少有人提及她的結局,偶然說起,寥寥數語中,少有歎惋,多是憤恨。永夜戰争已經結束,但是蟲族心中的怒火,還遠遠沒有平息。”
他是她的後裔,她意志的繼承者,帝國眼中姬賦光血脈的延伸。血緣自他誕生那刻起牽系,罪孽也從那時起攀上他的脊背,這是他無法剝離、也不願剝離的原罪。
“我已經曆過一次‘死亡’,由此得知,蟲母不過玩弄權術者手心任其擺弄的傀儡,生死在其一念之間。而真相,更是誰掌握了話語權才有處置的資格。姬賦光在與貴族、當權者的對抗中輸得一敗塗地,所以他們将姬賦光和她的士兵描述成棄戰而逃、自相殘殺、迫害同胞的罪魁禍首,我一點都不意外。”換做他來,也會毫不猶豫地下令抹殺洛,但他遠不如貴族的陰毒,而他永遠也不會成為他們。
更重要的原因,約和頌沒說。很簡單,他不覺得姬賦光會就這樣放棄自己的生命。身在帝國的數十年,或許改變了姬賦光言行舉止,但身為一個人最重要的本質,卻不是那麼輕易改變的。
姬賦光阻止了蟲族與人類的戰争。兩種身份帶來的責任感拉扯她做出了選擇,她懷着對蟲族的愧疚以自己的性命謝罪,這是以前約和頌的想法,但現在,他不會這麼想了。
聯盟在姬賦光身上傾注了諸多心血,那場戰鬥的結果,或許就是姬賦光交給聯盟的報償。身為人類時所虧欠的,她已悉數償還。
她最後的身份,即是帝國的蟲母,無上的君王,哪怕隻是羸弱的傀儡,她也有叫停戰鬥的權力,就算背負上昏庸無能任性的名頭,畢竟帝國還遠遠沒有到油盡燈枯山河傾頹的地步,何須君王以命謝罪?
按照她的性格,那之後,她百分百會對帝國的蟲族肩負起責任,無論那責任多重多難,她也一定會去掙紮着拼盡全力将其完成。但并不是說之前就不會負責,而是終于不會逼迫自己在人類與蟲族之間搖擺,她能堅定地選擇蟲族了。
很多問題,隻看表面是看不出所以然的,哪怕他是世界上可能唯一一個理應與她聯系緊密的人,一開始也看不出多少問題。但越是深入了解蟲族,了解姬賦光面對的困境,了解被蹂躏的帝國居民,就像是更靠近了姬賦光一步,他逐漸理解一切。
他們是血親啊,有一種品格,哪怕沒有言傳身教,也依舊通過血脈流傳了下來,就像他擔當起整個諾德爾菲的命運,姬賦光也一定會對她的親衛隊、對将她看作希望的蟲族、對生她的帝國負起責任,哪怕後者已經深陷泥沼,她亦會在所不惜,殚精竭慮。
那是哪怕之後将因此受到何種傷害,诋毀,中傷,也絕不會停止腳步的決絕和堅定。
他相信,他的使命感,來自他的母親姬賦光。
在他與斐慈相依為命的時光裡,他記不清自己受到了多少誘惑,見到了多少詭計。蠹蟲帶毒的獠牙隐匿在層層虛幻的美好中,一旦他有半分心動,放棄眼前的試煉,放棄變強,放棄自主,接受由謊言編織的蜜糖,迎接他的,隻會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們在恐懼他的成長。
而姬賦光,更是獨特的、帝國史上唯一一個不在蟲族疆域成長的蟲母,她身為人類的功績證明了她的實力,在這一點上,帝國貴族對她的忌憚,或許遠比自己想得還要深刻。
“神秘的幽靈,如果你真的親眼見證永夜戰役的起始,那麼這是我唯一的請求——告訴我你看到的一切。”
“假設我的推斷錯得離譜,那就請你毫不留情地告訴我真相。”約和頌深深吸了一口氣,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在乎的并非罪孽的後裔這一名号,心中像是點着将被吹散的火焰,靠着微弱的一點希望,一路走到現在,隻為了給自己一個答案,無論結果是好是壞,他都已經做好承擔一切責任的準備。
幽靈不為所動,隻盯着約和頌,視線令人毛骨悚然,“你和姬賦光是什麼關系?為什麼執着于追尋千年前的真相?若我告訴你,外界說的一切都是你想要的真相,蟲族沒有暗害姬賦光,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你該如何?”
她一步一步靠近,周身氣勢越發淩厲,聲音尖利,質問:“害死了不知道多少條蟲族性命的家夥,竟然到現在還有追着她的事迹來到這裡的追随者,冥頑不甯!你大言不慚為她開脫,可有想過,在你面前的——”
幽靈猛地一揮手,焦土化作幽邃的深淵,如同最開始約和頌所見到的情景,數不清的異種汲取着污穢重生,黑暗再臨,将他層層包裹,幽靈身處其中,居高臨下望着約和頌,“這些,都是當年的受害者。被她托付沉重使命的親衛軍團成員,受她所累,根本就不知道,那一場戰鬥,從來不存在榮耀歸來!”
“那是多少條性命呢,我已經記不清了……”幽靈捂住眼眶,似乎想要發出嚎哭,約和頌卻隻聽見她刺耳的低吼,“甚至到死亡的最後一刻,還惦記着姬賦光的交給它們的任務……誰來拯救它們,懷抱着雀躍與期待搏命作戰,隻為了此次作戰能做出一個漂亮的戰果,讓帝國所有蟲族看見,姬賦光的親衛從來不比任何軍團差!就為了向所有蟲族證明,姬賦光能力出衆,足以勝任帝國君主之位!絕非蟲族的叛徒,人類的走狗——”
“可惜啊,它們的想法終究是一場空,諾德爾菲遭受的侵蝕已經無藥可救,無論它們如何拼命,終究隻是——徒勞!呵呵,是徒勞,徒勞啊!”幽靈癫狂地傾訴着她的怒火。
“這是一場心照不宣,專為蟲母設計的陰謀。諾德爾菲污染的爆發,是因為這片星域已經徹底失控了,第一批次到達南厄中心的蟲族,肯定會意識到不對勁,可見到了真相又如何,通訊發不出去,周圍被惡質與黑淵封鎖——就像現在。直到生命的終點,它們都還在擔心姬賦光的計劃落空,懷着希冀死去。它們成為了權力鬥争的炮灰,代替蟲母姬賦光淪為了犧牲品,而姬賦光……呵呵,還在皇宮做着她的美夢。”
“從一開始,她就不該期待,不該認為自己是特例,不該明知不對勁仍舊放任軍團去送死……”幽靈低喃着恍如詛咒的話語,落在約和頌耳中卻如驚雷,焦土上矗立着形态各異的異種,它們無聲卻震懾地守衛在幽靈身側,從古至今,帶着鐵鏽味的風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吹拂了千年,吹得當年本該榮歸故裡的戰士成為了怪物,吹得本可以為帝國帶來變革的君主成為了空無。
“……”是他的錯覺嗎?約和頌捂着胸口,眉頭皺在一起,心痛的感覺越發鮮明,一種尋不到來源的悲傷像是尖刺将他的心髒紮得鮮血淋漓,同時,愈發鮮明的恨意自悲傷中蓬勃湧現。
這難道是幽靈的内心感受嗎?約和頌啞然,仿佛也被她的情緒感染,看向她的視線帶着難過,他之前還不理解,為什麼幽靈能不受到侵擾,日複一日地徘徊在戰場中心,現在他明白了,那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