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蘇沅卿是整個宸京最為風光的嘉甯郡主,父親是丞相,母親是長公主,舅舅更是當朝皇上,自幼疼寵,金尊玉貴。
毫不誇張地講,蘇沅卿甚至比宮中一般的公主都要尊貴,便是整個皇宮,對蘇沅卿而言,都是她的遊樂之處。
而蕭暮歸……
是宮女之子,是被自己父皇都遺忘了的一塊爛泥。
連“蕭暮歸”這個名字,都是後頭蕭琛想起他時,随意給他取的。
在冷宮時,旁人都喚他蕭棄。
原因無他,隻因得他無人撐腰,母妃又身份低賤,是個整日隻會在冷宮中哭喊大笑的瘋子。
蕭棄被遺棄在這冷宮之中,名為皇子,實則連那低賤的太監宮女都不如。
為了一口吃食,一件破爛的避體破衣,他能低三下氣地對任何人笑得谄媚,扮得乖巧,隻為得旁人絲毫憐憫,勉強苟活一日又一日。
有一日,蕭棄被些太監驅使着幫他們幹活,忙了許久才換得半塊凍硬的饅頭。
骨瘦如柴的小少年披着顯然不合身的破舊衣袍,在冷宮的一角蜷縮着,費力地啃着那塊冷硬的饅頭。
皇上的龍辇自冷宮門口一閃而過。蕭棄的眼底閃過希望,卻又很快地被無盡的絕望掩埋了下去。
還記得很久很久之前,他的母妃在冷宮裡頭,命數将近,奄奄一息。
他四處奔走,甚至在太醫院門口一連跪了數個時辰,都無人肯給他一株草藥。
就在蕭棄回冷宮之時,他看見了金黃的龍辇自路上經過,像瘋了一般似的,他沖向了那處,聲音哀恸:“父皇——!”
他從沒見過父皇,但是母妃說過,那坐着龍辇的貴人,就是他的父皇。
母妃雖是患了病,卻仍有清醒時候,每至這時,她總會抱着蕭棄,眉眼溫和。
她說過——
“父親都會愛自己的孩子的。”
那短短的一句話,是洛才人在冷宮無邊孤寂時唯一的幻想,也是蕭棄在年少孤立無援時唯一的慰藉。
父皇是愛他的……
父皇隻是暫時還沒有發現他們母子。
隻要他看見了,他就會來救他們,像那些宮女們看的話本子一樣,父皇就是拯救他們母子的英雄。
可未曾想,蕭棄滿心歡喜地奔向父皇,卻是被那龍辇前的護衛給重重地打倒在了地上。
漆黑的布靴踩在他的脊背上,輕而易舉就讓蕭棄動彈不得。
被打倒的劇痛籠罩着他的全身,他的眼前逐漸模糊變黑,卻還是用盡全力地伸出手去,想接觸那目光所及之處唯一的明黃。
“父……皇……”
蕭棄的聲音嘶啞,破碎的喉嚨隻能簡單發出兩聲破碎的低音。
而那明黃的龍辇就這般從他面前被擡了過去,那上頭的貴人,連一個眼神都未施舍給他。
在那無邊的疼痛和黑暗之中,蕭棄似是聽到了兩句對話,自空中傳來:
“方才似是有人喚我父皇?”
“皇上,您聽錯了,不過就是個太監想驚擾聖駕,在這皇宮裡頭,那個皇子不是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宮裡?”
“也是,許是朕聽錯了。小關子,朕想去看看清辭。”
“是,皇上。”
蕭棄做夢都沒想到,那個他費盡心機偷來避體保暖的太監服,竟是變成了他“不是皇子”的證據。
更讓他絕望的是……
他的父皇,似乎從未知曉,或者說,從未在意過他的存在。
“呵。”
蕭棄輕笑了兩聲,不知為何,竟是連這期盼數日的饅頭都吃不下去了。
晶瑩淚珠漸漸劃過臉頰,蕭棄将腦袋縮在膝蓋裡,瘦削的肩膀微顫,膝蓋和胳膊上突出的骨頭相互摩擦着,硌得他生疼。
在他極盡絕望之時,一個清靈稚嫩的聲音響在他的耳邊,像是天上而來的仙音,将他從無邊苦海中帶了出來。
“小哥哥,你沒事吧?”
蕭棄擡首看去,眼尾微紅。
目光所見之處,是一個穿着鵝黃錦裙的小姑娘。
兩根皦玉發帶将她的頭發紮成花苞狀,白皙手腕上還戴着一根紅繩,她的一雙圓眼在看清蕭暮歸的臉時,驚訝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恢複了過來,笑得彎成了月牙狀。
清風吹過,她的幾縷發絲随着綢帶一起迎風飄揚,在明媚的陽光之下,她朝他伸出手來:
“小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你可願随我走?”
-
“主子,主子……”
一個暗衛蹲下身來,輕推了兩下蕭暮歸,眸光頗為複雜。
殿下,可是被嘉甯郡主打傻了?
方才嘉甯郡主跟殿下對峙時,殿下做手勢叫他們不要輕舉妄動,這也就罷了。
現今嘉甯郡主都走了好一會兒了,為何殿下還一直盯着郡主離開的方向,那眼中流露着的感覺是……懷念?
蕭暮歸從回憶中晃神。
他沉着面色站起身來,頗為優雅地拍了拍素衣上沾着的灰塵。
他對蘇沅卿,向來隻是利用罷了。
他絕對不可能對她還有些什麼旁的心思。
方才之事,應當隻是偶然罷了。
暗衛見蕭暮歸回神,便半跪在地,恭敬問道:“殿下,現在可要回府?”
“回。”
蕭暮歸手上把玩着蘇沅卿落下的那個茶盞,薄唇輕勾,瞳仁漆黑得恍若深潭:“本殿倒是小瞧了她蘇沅卿,你去告訴宮裡那人,那件事……需提前進行了。”
“屬下遵令。”
幾輛馬車先後自扶月樓門前駛離。
在那頂樓之上,有一暗處包廂,有一位白衣布冠的如仙公子,正手執畫筆,恣意地在畫紙上作畫。
“噓~~”
一陣口哨聲自窗棂處響起,那布冠公子擡首看去,隻見一紮着馬尾的黑衣少年立在窗邊,一把長刀豎在身側,發出飒飒寒光。
那黑衣少年回頭,一雙瞳仁竟是異色,一黑一藍,甚是詭異。
他對着那畫師彎頭不羁一笑,聲音明朗:
“阿慕。”
“好像有人,在你的地盤上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