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落雨,打濕了奕知的雙肩。
他瑟縮着躲進女人懷中,腳踏泥濘,被緊緊護着奔向屋檐。
豆大的雨珠順着檐邊墜落,砸在地上發出聲響。
七歲的奕知不知道什麼是苦,隻覺有趣。
他拼命往外探着身子,伸出小手,任冰冷的雨滴落在掌心,彙聚成一汪渾濁的水窪,又笑着将水灑向空中。
他再擡頭看向女人,看見她如此年輕的模樣卻銀絲縷縷,那沾滿污漬的臉龐和衣裳他也隻當是習以為常的衆生相。
再低頭看向自己,也隻知自己有衣穿,有這個女人相伴。
這個女人,他喊她阿母。
改朝換代,戰亂四起,衆人流離失所。
但對奕知而言,有無安身之所似乎并無不同,畢竟他自出生起就跟着這個女人四處漂泊。
此地戰火燃起,他們便逃往他鄉,可無論逃到何處,皆是破敗的荒村,皆是漏雨的破廟,皆有夜裡窸窸窣窣吵鬧的老鼠。
他本來隻能看到這些,隻是突然闖入那富貴,他便移不開眼了。
“阿母阿母,我們不能住在哪裡嗎?”奕知牽着女人的手,指向遠處燈火通明的花樓,用着稚嫩的聲音詢問。
女人身形微僵,片刻後緩緩蹲下,用粗糙卻溫暖的手輕撫他的臉頰,柔聲問:“知兒想住大房子?”
奕知用力點頭,眼底泛起憧憬:“嗯嗯。”
“好,那阿母帶知兒住大房子。”
誰能料到,隻是一句童言無忌,就注定了這個女人悲慘的結局。
後來戰火平息,金獅揚名天下,新帝登基這些已經是三年之後。
這時候的奕知嘗到甜頭,便知道什麼是苦了。
他不願穿那些髒亂的衣裳,也不願再伸手去接那肮髒的雨水,隻是一味挑剔飯菜合不合口味,挑剔晚上的床睡着舒不舒服。
他看到了太多,多到他來不及再将目光投向那女人。
看不清她的面容,那濃妝像是面具,戴上了就再也取不下來。
後來女人奄奄一息,奕知不知她是得了什麼病,幾乎是一夜之間她就變得如此醜陋。
奕知不願意去靠近她,隻是隔得遠遠地躲在一衆姐姐身後。
他本能的想躲避那肮髒。
這次他看清了女人真正的模樣,女人也是扭頭,虛弱看向奕知,費力擡起手要觸碰,卻被他給躲開了。
然後就再也抓不住。
奕知清晰得記得那女人最後的眼神。
無盡的悔恨。
女人病逝的消息傳得很快,隻是不久,華京就來了人,将奕知給帶走了。
那人牽着奕知的小手,領着他上了馬車,還給他買了一個糖人,告訴他,他是當今陛下的孩子。
奕知愣住了,滿心疑惑與茫然讓他不知如何開口,或者說他根本沒有開口的機會。
他沒得選,他不願回到那種日子,他也隻能跟着走。
依稀記得帶他走的那人模樣也是如此年輕,但穿着幹淨的衣裳,笑起來眼睛都能彎成月牙,竟跟母親有幾分相像。
隻是這一面,奕知就再也沒見過他,還是多年後出宮才知,他是當朝國師。
叫柳思生。
榮華富貴的代價是匍匐在權貴之下,他奕知哪兒算得上是權貴?
他能選擇的隻有伏低身子,在這宮中苟活,被當作棋子,被迫迎娶一個自己連面都沒見過的女人,被衆人催促着要趕快生下一個延續香火的孩子。
不幸之人的延續也隻會是不幸,奕知不願如此,那是他第一次反抗,懦弱的反抗也隻是親手喂那個所謂的王妃喝了避子湯藥。
可他這反抗在他人看來終究是笑話,後來一道聖旨,便将他送到了險崖西和,那時候的他不過二十出頭。
他知這已經是莫大的恩賜,畢竟再是清楚不過,要是沒這身血脈,這種身份地位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但也隻能止步于此了。
他幹脆花天酒地,去煙花巷柳,去沉溺以至于流連忘返。
他不停麻痹自己,放縱至渾渾噩噩。
他瘋狂地想要抓住些什麼,一次次踏足阿母生前待過的地方,尋找那早已消散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