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生,你都這副模樣了,你還有什麼好瞞着我的?”奕宣皺眉道,“我知道,今日是我不對,我語氣太重了,我明知你好心還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我向你道歉。”
奕宣頓言,又緊接着開口:“但那隻是因為我害怕,我怕我輕易接受這份到頭來隻是我妄想的關心,我不信你,那是真的,因為你對我了如指掌,但我卻對你一無所知,你連一絲一毫都不願意透露給我,或者說是你讓我看到了如今的柳思生,我隻能不停去猜忌,我……”
“阿無。”柳思生低聲地吐出這兩個字。
雖然聲音很小,但卻輕飄飄便打斷了他要說下去的話。
奕宣聞言一愣,疑惑開口:“你說什麼?”
“我叫阿無。”柳思生扭頭垂眸,苦澀一笑,“别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思生由此而來,是我一位故人為我取的,隻可惜他已經不在了。”
他為什麼突然說這些?
阿無?
這名字怎麼聽着這麼耳熟?
奕宣凝視着他,瞧着他的神色。
往昔柳思生見自己時,臉上總是洋溢着笑意,然而此刻,他卻是這般落寞。
莫名地,奕宣感到自己的心情也随之黯淡。
“你可有興緻聽聽我的過往?”柳思生突然轉過頭,目光對上了奕宣那目不轉睛凝視着他的雙眸。
奕宣亦與他對視上,瞬間慌亂,倉促地移開了視線。
一隻手托着下颌,手肘撐在桌面上,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姿态,道:“說說看,反正我此刻也睡不着了,閑來無聊。”
柳思生逸出一聲輕淺的笑,緩緩開口:“我并非富貴人家,甚至連普通老百姓家都不如,自打我記事起,家裡便隻有一個嬸嬸,和一個兄長,是他們把我撿回家的,可以說我其實不知道我的出身。”
聞聽此言,奕宣滿臉驚愕地望向他:“我還當你是個算命先生,家中怎麼也該有些傳承,說不定還做過前朝的國師什麼的?”
“并非如此。”柳思生搖頭,神色坦然,“我無依無靠,白手起家,走到如今的位置,想來我自己都不知走了多久。”
奕宣聽罷,微微睜大雙眼:“不可能吧,你若如此出身,估計連春闱的路都走不通,若無家底支撐,你上華京趕考的錢哪來……對了,柳思生,你到底是哪的人啊?”
柳思生緩聲答道:“我并非走的仕途,算是另辟蹊徑,不方便言說,至于你的問題,若跟着嬸嬸他們,算是如今的南歸人,在柳江,曾經那個地方隻是個小村子,現如今已經變成了郡縣,我也許久沒回去過了。”
奕宣單手支着腦袋,破天荒地沒有對柳思生的話感到厭煩,隻是越聽越想再了解他一些:“村莊變成郡縣可不是幾十年能做到的,柳思生,你說實話,你如今到底幾歲了?”
“記不清了。”柳思生臉上浮起一絲苦笑,目光凝注在面前搖曳的燭火上。
慢慢地,他眼眸中似有一層薄薄的水霧彌漫開來,繼而輕聲說道:“往昔家境貧寒,家中連一件像樣的盛飯器皿都尋不出來,一個碗,兄長與嬸嬸總是要讓給我,可我不忍心看着他們挨餓,于是一家人便你一口我一口地輪流傳遞那碗,一碗粗食,便是一天的飯,大家都不舍得吃,每次都是輪番遞吃了好幾輪,竟還能餘下半碗。”
奕宣聞言皺眉。
沒想到他竟還有這樣的遭遇。
“後來邊關戰急,要村裡出壯丁充軍,衆人皆知,此行一去,恐再無歸期,兄長那日難得用三文錢買了一筐雞蛋,全家都吃上了,之後,兄長便走了……”柳思生訴說着,聲音竟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他轉過頭,眼眶泛紅,望着奕宣,質問道:“他才是嬸嬸的親生骨肉,而我不過是個被撿來的孩子,他明明可以把我交出去,可他為何偏要自己去?”
奕宣被這突如其來的詢問弄得一頭霧水,有些不知所措,隻得擡手撓了撓頭,以掩飾尴尬:“我想……他将你當作了親人吧。”
“親人嗎?”柳思生先是喃喃自語,繼而笑出了聲,“親人啊,任誰都以為是親人,可偏偏當時的我不這麼認為,我就是個冷血的不知報恩的白眼狼,我甚至失去他之後,我才知道,他,竟是我的親人?”
奕宣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隻覺得他如今情緒有些激動,便想伸手拍他肩安撫他。
誰料,柳思生卻猛地一把抓住奕宣的手,緊緊握住,不肯松開分毫,急切地追問:“你覺得這些是我的錯嗎?”
奕宣用力掙紮了兩下,卻發現根本無法掙脫。
他問我幹什麼?
我又不是他,怎麼會知道他如何看柳思生的?
眼見奕宣臉上浮現出明顯的煩躁,柳思生這才悻悻然地松開手,雙手捂住臉龐,輕輕揉搓了幾下平複情緒:“抱歉,剛才是我失禮了。”
奕宣揉着手腕,倒也不反感,順着他的話低聲問道:“那他……是死了嗎?”
“天下戰亂,烽火遍地,那些達官顯貴尚朝不保夕,他不過是個毫無自保之力的平民,又能如何呢?”柳思生言罷,擡手輕輕拂去眼角的濕潤,“後來,我去尋過他的屍身,終一無所獲,我想,他是心有執念,不願讓我見到他那凄慘落魄的模樣,所以才故意藏起來,躲着我,不想讓我找到吧。”
奕宣瞧着他這副悲戚的神情,心頭不禁泛起一絲酸澀,下意識地伸手入懷,掏出一方帕子,遞到他的面前,輕聲說道:“生死無常,逝者已矣,節哀順變。”
柳思生聽到這話,猛地一僵,目光直直地落在那方帕子上,移不開眼。
片刻之後,他才緩緩擡起頭,望向奕宣,卻見他眉心緊蹙。
若朝啊。
你這副模樣,到底是在心疼我,還是同他一樣,在心底暗暗埋怨我的無能?
柳思生默默接過帕子,嘴唇輕抿,低低地道了一聲:“多謝。”
奕宣頓時回過神來,隻覺自己方才的舉動實在有些孟浪,臉上一陣發熱,慌忙将手抽回,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眼神閃躲,不敢再去看柳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