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潮起潮落,那個人都會來。
沈恬出了公司門口,便看見譚宗明的車子遠遠停在馬路對面。她慌忙跑過去,打開車門坐到副駕駛上,動作一氣呵成,輕盈無痕。
小姑娘不好意思道:“等一會了吧。”
譚宗明卻是眉眼溫柔,聲音放軟了些:“跑什麼,不着急。”
沈恬孩子似的朝譚宗明笑笑,仿佛在說怕他等急啦。
但譚宗明知道,小姑娘更怕被人看見。他挑挑眉,故意置氣似的:“我什麼時候能見見人?”
果見沈恬着急的望着他:“你别多想,萬一被人看見…我怕給你添麻煩。”
“瞧見就瞧見吧。”譚宗明淡淡的,卻像是有了什麼主意:“也不怕人誤會。”
這一語雙關的意思,沈恬還不甚明白。她隻當她們大大方方,無事可說。
複診的整個過程很是順利,她沒料到的是對方會這般盡職盡責。好似那位醫生的微表情都在提點她,譚先生對你很特别。但她不會多想,也不能多想,隻把這份好默默收下。
她明白的,知己難求。
譚宗明帶她來到一家私房菜館,平日裡不對外開放的那種。兩人選擇了戶外用餐,院子裡,池館水榭,古色古香,靜谧舒适。像是背離了此刻歌舞升平的夜上海,透着一股大隐于市的甯靜。
沈恬今天穿了很普通的深藍色寬松牛仔襯衫,别在白色牛仔褲裡,墨般長發前部分被一個簡約的紅色發夾向後半紮起。不施粉黛,唯一的飾品就是耳朵上的那對素圈銀色耳環,還因兩旁碎發遮擋時隐時現。盡管如此低調穿着,也擋不住那張清麗絕俗的臉。還真應了網上那句話,好看的人穿個麻袋都好看。
初秋傍晚,伴着些許涼意,加之今夜泛起了淡淡薄霧,院子裡的空氣像似被一層輕紗籠罩着,襯得對面的人格外輕柔。
沈恬擡眸,望見的就是譚宗明眼裡盛了水似的溫柔。她讪讪的側目到一旁餐具,說不上來,就是讓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于是,尋了些話題:“咱們吃什麼呀?”忙了一天,她是真的餓了。
“北方菜。”譚宗明眨眨眼,不着痕迹的收了收神色。而後,暈開了笑意,聲音帶着些寬厚:“不知道這家地不地道,但師傅都是北方請來的,稍後好好嘗嘗。”
沈恬拾眸,詫異的問道:“你知道我是北方人?”
譚宗明笑笑,點了點頭。
便把前幾日在老嚴梨園的事同她講了。令他怎麼也沒想到,換來的卻是對方冷峻神情,那誠惶誠恐的樣子,像是心裡壓着一個大秘密,想說又不能說。
此事說來話長,沈恬的戲曲和舞蹈功底都來源于兒時母親的教誨,沈母年輕時是位難得的才貌雙全大美女,明豔動人,追求者自然也是數不勝數。後面突然嫁給沈父,之後便夫唱婦随,辭了工作在家相夫教子。直到發生了那年的事,看似琴瑟和鳴的二人突然宣告離婚,令親戚朋友們很是費解。
至今她都記得十歲那年,她一個人待在房間裡,外面是母親聲嘶力竭的哭聲,她害怕地躲在被子裡大哭,她光着腳跑出去,踩過滿地的玻璃碎片去抱媽媽,腳心被紮出血,父親又一個玻璃杯砸過來,摔碎在腳下,她被母親護在懷裡,擡頭時,從淚眼婆娑的模糊視線裡,看見了母親心疼的淚光與淩亂不堪的秀發。
她用小手去給母親擦眼淚,喉嚨裡是哭腔,“媽媽不哭了。”換來了母親一句接一句的“對不起九月”。
再後來她懂事了,所有聲音都變成了無聲的冷暴力,母親漸漸自己剝離出來。家庭變得支離破碎,也沒人覺得她無辜。
母親出國後,父親絕不讓沈恬碰觸任何藝術方面的東西,連沈括在家見到她練舞都一臉不滿。所以,沈恬克制住對藝術的喜愛,有意收斂了許多與母親相似的地方,從内心柔軟的女兒家漸漸蛻變成幹脆果敢的小女生。她的人生,向來都不是她自己做主。
直到那天她遇見了陳川叔叔,兩人聊了好久,對方給她看了很多視頻,講了這麼多年來他對藝術的堅持和熱忱。他說“一旦熱愛藝術,什麼奉獻也不難。”這話像是冬天裡的一杯熱茶,暖了她冰封已久的内心。也是那晚她重拾了一把熱愛,将那首探窗唱給自己也唱給母親。
也不過那麼一個放肆的傍晚,她便收了所有期望和喜悅。過過瘾得了,這本不屬于她的。她想這件事,除了陳川以外,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哪想到,上海這麼小。
想起這些,她心底的那股酸澀再次翻湧,極力克制着情緒,沉默半晌,緩了緩,攪拌着手裡的湯勺,等服務生走遠了,淡淡道:“哦,這樣啊。我那天…其實挺不好的,有工作的事,也剛分手,不說這些了。”
沈恬眼睛盯着瓷碗,有些晃神。
譚宗明正了正身子,茶杯握在手心,氤氲的熱氣蒸在他面上,讓他有些莫名緊張。
他望着小姑娘垂下的眼眸,小心地移開話題:“味道怎麼樣?”
“挺好的”沈恬撐了個笑,沒再說什麼。
“那多吃點。”譚宗明終于放下手裡的茶杯,掌心的熱氣陡然消失,給她夾了個菜。
或許他們一樣困在原本的領域,有很多在别人看來唾手可得的東西,但心裡不喜歡。譚宗明已經踏出了這一步,喜不喜歡都是他的。但面前這個小姑娘顯然有苦難言。她是有想法的吧,按部就班這麼多年,恐怕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心裡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各懷心事,這頓飯吃的也是不盡人意。
車子不疾不徐的駛到沈恬家屬院路旁,譚宗明将車子停的很慢,像是料到了小姑娘要說什麼似的,在給她時間。
沈恬不知怎麼開口,她全然知道譚宗明的一番好意,這男人雖才與她相識寥寥幾月,但又像是比誰都了解她的心思。她在不知不覺中願意靠近,可在清醒時又害怕的想遠離。
罷了,還是認了吧。是她自己沒福氣,人生的許多時刻都要懂得進退。
朋友也是要——知進退的。
小姑娘心思通透,聲音帶着幾分堅定,鄭重的望着譚宗明:“譚先生,我很謝謝你這幾個月以來對我的幫助。
我再普通不過,但以後您要是真有什麼事情需要我,我也會盡全力幫助你。除此之外,大家都很忙…”小姑娘的聲音越壓越低,後面的尾音幾乎聽不到了。
“沈恬。”沈恬話未講完,硬生生被譚宗明打斷。聲音透着一股壓迫感,叫人不敢置喙。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譚宗明,哪怕是初見在美國。
倏忽間,想起從紐約回來那次,她和彭凡閑聊時講:“譚總人挺好的。”
“你不怕他?”彭凡詫異的問道,雖然業内都知道這位呼風喚雨的譚大鳄為人謙和,但部分人時至今日見他依舊連話都說不好。
不少人被譚宗明看似溫和的長相欺騙,都以為他是多容易說話的人。但隻要想到他的晟煊和摸不清的背景,見過他在商場上的殺伐果斷,就會明白譚宗明這樣一個人物,不怒自威。
沈恬那時倒像是沒意識到似的有些茫然的一聽而過。
但這會,卻是真真切切的撞見了。車内安靜的詭異,彼此沉默無言。
譚宗明在心裡重重歎了口氣,隻覺得身邊姑娘似乎一瞬間長大了,在自己設定的界限裡愈發有了主意。
他知道沈恬要說什麼,還是不要見面了吧,有些東西太貴重了。這都是他從前用來敷衍其他人的話,沒成想調轉方向,他竟從沈恬的吞吞吐吐裡全然猜到。一時間,他慌了,也怕了。
此刻,他隻能裝作不知道的,極為輕巧轉了話題:“是不是今天的菜不合口味,還是累了?改天,我帶你換一家更地道的。”說完譚宗明隻覺得喉嚨發緊,對着小姑娘習慣性的放軟了語調,眼神裡透露出難得外露的脆弱感,将所有不如意都壓下。
暗黑的車内那雙清冷的眸光,遠遠的注視着前方。
沈恬也像是卸下了所有的疲憊,倦怠的輕歎了口氣:“再說吧。”
她想譚宗明那麼聰明,已經猜到了她的後半句。有些人有些事,真的需要簡化,越簡單越好。拖拖拉拉的郭新成,猶猶豫豫的包奕凡,都是她先前不夠簡化的必然結果。這次,無論是自以為是還是隐約可見的,她都必須堅定的提前拿出主意。
盡管幾個小時前,他看見譚宗明在公司對面,除了不好意思還有壓在心底的欣喜。喜歡像藤蔓枝繁葉茂,但不能開出花。
憧憬和喜悅都是别人的,不該是她的。沈恬心裡明白,她本該大大方方,像安迪和譚宗明一樣。但她不能。她敏銳的第六感已漸漸察覺到不對,不對在對方越來越了解自己,而自己也越來越依賴對方時,需要一個暫停鍵,來戛然而止這一切。
他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她懂的。
“我和那個羅先生不一樣。”最終在她再次要說什麼之前,譚宗明先開了口:“你不用有壓力,我們是朋友,朋友的好意你也要拒絕嗎?”
譚宗明最終,也隻深深咽下要說的話,所有的無力和憤怒都化成輕描淡寫的“朋友”。
有些事情,他不能說破,也不敢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