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土地冒出新苗。
單無绮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對一旁的戴文問道:“莊稼長勢如何?”
“不算太好,但……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戴文髒兮兮的手在衣擺上擦了擦,拿起裹滿泥漿的筆,在小本子上記錄,“這一批種子,我原本打算充作綠肥的。外城的田地肥力太低,這些種子能發芽都已經是個奇迹。”
單無绮陷入沉思。
她站直身子,從田壟間眺望遠處忙碌的農民。
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體格依然削瘦,頭發依然枯黃,但他們的眼睛裡多了一種名為“希望”的光彩,讓那些原本平平無奇的臉龐,變得不再黯淡如死物。
單無绮喃喃道:“外城……也是基地的綠肥嗎?”
戴文眨眼:“什麼?”
“沒什麼。”單無绮緩慢地搖頭,“這些種子五月就能收獲嗎?”
“是的。”
“還有兩個月。”單無绮蹲下身,憐愛地撫摸腳邊的綠苗,“快快長,快快長,外城等着用你們填飽肚子呢。”
但春夏之交的四月,意外發生了。
薩摩急促地敲響單無绮的房門,而這段時間,單無绮一直是和衣而睡。
她睜開疲倦的雙眼,連鞋都來不及穿,匆忙地打開房門。
——一張凝結着憤怒與絕望的臉龐,映入了單無绮的眼簾。
單無绮盯着薩摩滿臉的汗水與怒火,心頭倏地一沉,卻放柔聲音問:“發生了什麼?”
“莊稼……莊稼……”薩摩鮮少語無倫次,“師父,莊稼沒了。”
單無绮愣了一瞬。
下一秒,她推開薩摩,像一隻奔襲的山貓,踉踉跄跄地跑向那一片寄托着希望的田地。
田埂上,幾個外城人跪地哭嚎。
單無绮的速度一開始極快,但随着距離越來越近,她的腳步一點點放慢,到最後,甚至近乎蹒跚挪行。
最終,單無绮站定在田地邊。
——一夜之間,所有的莊稼全部枯死了。
——綠意被枯黃覆蓋,宛如死亡吞噬了生命。
戴文和他的學生們披頭散發,連睡衣都沒有換下,俯身檢查一株株枯萎的莊稼。
薩摩晚到一步,伸手攙扶單無绮。但單無绮一瞬間強行冷靜下來,把所有的情緒通通壓到了心底。
她走到戴文身邊:“能找到原因嗎?”
“燒苗了。”戴文的臉沉痛且惋惜,“肥力過剩,這些莊稼……受不了太多的肥。”
單無绮盯着戴文:“為什麼會燒苗?”
“我制定的計劃絕無問題,但有人刻意多澆了肥。”戴文的語氣并無苛責,但無可避免地有着一絲惱怒,“說得直白一點,那些外城人把他們的排洩物……唉,好心辦了壞事。”
單無绮安靜了幾秒。
她道:“這些莊稼,能埋進土裡做綠肥嗎?”
戴文點頭:“可以,這是最好的補救辦法。”
“那就這麼辦。”單無绮決定道。
戴文和他的學生們得到命令,開始把一顆顆枯萎的莊稼翻進土裡,但幾個跪地哭泣的外城人如同發瘋的野獸,連摔帶跑地攔下戴文。
“不要!”外城人們的吼聲憤怒而卑怯,“不要埋掉!”
戴文停下動作,無措地望向單無绮。單無绮垂下眼睛,輕輕按上外城人的肩膀。
“對不起。”單無绮真誠地道歉,“是我辜負了你們。”
為首的外城人被單無绮按住肩膀時,臉上下意識架起了防禦的表情,仿佛刺猬豎起尖刺。
但他沒料到單無绮竟然會道歉,那些倉促豎起的尖刺,一瞬間變成了肆意流下的、滾燙的淚水。
“不是的……不是的……”外城人含糊地嗚咽,“不是您的錯,單副官……是我們……是我們!”
内外兩城的矛盾,從基地成立起就一直存在。
單無绮和她的拓荒團隊都是内城人,即使他們已經展示出足夠的善意,并且帶來了足夠的好處,但外城人内心深處的隔閡,卻始終無法消融。
單無绮強大,所以外城人依附。
單無绮友善,所以外城人順從。
但這隻是一場貌合神離的木偶表演,在涉及核心矛盾的關鍵節點上,單無绮的命令并不能完全生效。
于是,這些莊稼枯死了。
它們因為外城人的短見枯死了,它們因為外城人的心願枯死了。
單無绮無法苛責任何一人。
戴文的計劃泡湯了,他付出了無數個日夜的思考和奔波,一切卻需要推翻重來。
外城人的希望落空了,豐收月将從原定的五月往後推遲,甚至很可能顆粒無收。
薩摩等人的努力也付之東流,他們從富裕的内城來到貧瘠的外城,從金嬌玉貴變得滿手老繭,但外城的苦難并沒有因此結束,反而重新回到了起跑線。
如果世上有神明,祂坐在高天之上,又會對這一切發表怎樣的感慨?
單無绮不知道。
她隻知道,所有人都沒有錯。
但這所有的一切,都無可避免地,正在發生。
為首的外城人簌簌顫抖,洶湧的自責和愧悔攻擊着他的靈魂,大顆大顆的眼淚從他的眼角落下,他恍惚地盯着單無绮的臉,突然生出無盡的後怕。
外城在永夜裡摸打滾爬、傷痕累累,他們等待了幾十上百年,終于等來了照徹永夜的太陽。
但……這顆太陽會離開嗎?
外城人膝蓋發軟,他幾乎可以确定,單無绮一定會離開。
不要走!
求你不要走!
一隻冰涼的手突然抓住他的衣領。
外城人呆鈍地擡頭,迎面撞入單無绮湛藍的眼睛。
——那是一雙疲倦卻不失鬥志的眼睛,宛如一把沾着露水的長刀。
“你犯了錯,我要罰你。”單無绮的聲音透着虛弱,卻仍然滿含威脅,“這批莊稼毀了,我會向首長寫信,讓内城送來新的種子——你,從今天起加入戴文的團隊,戴文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外城人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單副官……”
“别拿不識字當借口。”單無绮眯起雙眼,“你叫什麼名字?”
“陸、陸奇。”
“聽好了陸奇,外城是你們的外城,不是我的外城!”單無绮松開對方的衣領,語氣恨鐵不成鋼,“我隻會短暫地停留在這裡,外城的未來,永遠掌握在你們的手裡!”
單無绮無法責怪任何人,但她的精神已經緊繃到極緻,也疲倦到極緻。
說完這些話,單無绮強撐着一口氣,轉身打算查看田裡的莊稼。
但一陣強烈的暈眩突然席卷了她,她眼前一黑,雙腳一軟,轉瞬間滑倒在地。
薩摩猛地沖過來:“單無绮!”
戴文驚叫一聲,丢掉了學者的最後一絲矜持,手忙腳亂地跑到單無绮身邊。
薩摩通紅着眼睛,将單無绮牢牢鉗在懷裡。
戴文盯着薩摩的臉。
電光火石之間,戴文明白了什麼。
戴文說:“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