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法強行拘束着他們,讓他們無法離開,他們的怨恨和執念無從釋放,逐漸發酵成龐大的惡念,讓柳法的精神和身體一同凋敝下來。
但現在,他們看到了太陽。
他們不知道柳法的名字,隻知道“蜂”的首領對他們說——他将帶他們離開,猶如遷徙的羊群尋找豐美的草地。
他們的新家園會是一個流淌着奶與蜜的地方。
在那裡,人人皆能飽食。
他們不必掐死襁褓中的嬰兒,不必數着碗裡的米粒吞咽稀寡的粥水,不必憂愁地盯着屋頂滲漏下來的冷雨,不必在重複且貧苦的生活中,連三十歲不到就枯槁地死去。
工蜂們問:“那是什麼地方?”
“那是迦南地,那是伊甸園。”蜂王給出解釋,卻又沉默下來,和台下一雙雙茫然的眼睛對視。
良久,蜂王重新解釋:“看看你們的頭頂。”
工蜂們擡頭。
他們的頭頂,一顆明亮的太陽懸挂在高空,溫暖的陽光灑落在他們身上,照亮了他們枯敗的眼睛,蠟黃的皮膚,凹陷的臉頰。
“我們會到太陽那裡去。”蜂王說。
“我們會到太陽那裡去。”工蜂們說。
工蜂并不畏懼死亡。
在外城,死亡是長眠的兄弟,他們怨恨的,是“蜂”将希望捧到他們面前,又親手摔碎,讓他們見過光明後,紛紛死在冰冷的永夜裡。
但是如今,“蜂”的承諾兌現了。
“太陽!”
“太陽!”
“太陽!”
一條又一條慘死的靈魂,褪去了萦繞周身的黑沉怨念,雀躍地穿過金色的通道,來到了金色神鳥的羽翼下。
零展開羽翼狀的觸手,将那些潔白的靈魂攏在身下。
“……真吵。”零低聲說,“和當年一樣。”
瑩白的孢子待在不遠處,新奇地看着大變活鳥的父親。
孢子發出一陣細碎的呢喃。
孢子是零的孩子,她因為一個隐秘的陰謀,被人類從父親體内剖出,過早地和人類一起生活。
人類喜歡太陽。
孢子想變成太陽。
一道道細小的裂紋出現在孢子的體表,猶如雛鳥破殼。
孢子的變化十分細微,乃至無人察覺。
直到一千三百五十二條亡魂都來到零的羽翼下,柳法的靈魂也走上那條金色的通道時,孢子的變化才被衆人察覺。
單無绮從左心口袋裡捧出孢子。
那瑩白小小的一團,如今遍布着金色的紋路。
阮真莎攔下滿臉惶然的阮禾,緊張地盯着單無绮。
柳法的身體失去靈魂的支撐,已經轟然倒地,化為一堆漆黑的骨頭。
單無绮捧着孢子,茫然又緊張地感受着掌心上傳來的顫抖。
掌心上的小生命脆弱得仿佛風中搖曳的燭火。
單無绮毫不懷疑,隻需輕輕一捏,那團生命之火就會熄滅。
“孢子怎麼了?”單無绮咽了咽唾沫。
“她……做出了和我一樣的選擇。”零的聲音竟然不複嘲諷,“她選擇了人類,她會變成……人類最喜愛的模樣。”
單無绮愣愣地捧着孢子。
單無绮的直覺告訴她,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就要在她的手心裡誕生了。
在衆人的注視下,單無绮手中的孢子咔咔碎裂。
金色的光芒緩緩散去。
一隻光秃秃的三眼雞崽,呆呆地坐在單無绮的手心上。
單無绮:“……”
零:“……”
被零踩在爪子下的靈魂體柳法:“……”
互相攙扶的阮氏母女:“???”
三眼雞崽顫巍巍地站起來,用盡渾身的力氣,朝單無绮發出健康且柔弱的聲音。
“啾!”
*
首長仰頭看着伊甸。
由0和1組成的綠色數據在首長眼前飛速流轉。
伊甸巨大的主體深埋地底。
大災變毀滅了舊人類的浮空城,令一切不屬于天空的存在墜落大地,但伊甸的機房搭建在地底,因為某個未知的原因,它神奇地幸存了下來。
伊甸的主體發出一陣陣過載的嗡鳴聲。
因為長久地執行同一條指令,伊甸陷入了死循環。
首長看着屏幕上循環的指令。
“是否驅逐:否。”
“是否驅逐:否。”
“是否驅逐 :否。”
“停止對單無绮的判定。”首長下達指令。
一陣令人牙酸的嗡鳴聲後,伊甸終于從死循環中解脫。
綠色數據流運轉的速度一點點慢了下來。
“伊甸,自我檢測。”首長道。
“損耗率:63.71%。”伊甸答。
“你多久會報廢?”
“用新人類的曆法計算,我的壽命還剩537天。”
首長沉默。
伊甸的機械女聲帶着一絲人性化的關懷:“請不要為我悲傷,首長。”
“嗯。”首長說。
人類和AI同時沉默。
“謝謝你,伊甸。”良久,首長低聲道。
“為人類服務是我的使命。”伊甸道,“首長,您的情感曲線出現了非正常紊波,您似乎在悲傷。讓我們聊聊另一個話題吧——單無绮的行動,仍在您的計劃中嗎?”
“是的。”
“您仍然認為,人類會走向滅亡嗎?”
“是的。”
“我不理解,首長。”伊甸問道,“既然您認為人類會走向滅亡,您為何還在尋找拯救人類的辦法?”
“因為我們還活着。”首長答。
伊甸綠色的數據流停滞了一瞬。
“……感謝您,首長,雖然我仍然不理解,但我将這次對話記錄了下來。”伊甸的機械女聲說道,“在我的機心冷卻前,希望我能理解您今天的回答。”